吃过晚饭,我猜下人们多会聚集在厢房里赌钱,就刻意走进了仆役居住的小院来找晏平。然而刚到院门口,我就看见院中围了一群人,正在对地上一个人拳打脚踢。
“说呀,说‘我爹是王八蛋’,就饶了你!”仆人三宝有些不耐烦地吼道。
地上的人影没有发出声音。
“你老子不就是个北离的贪官吗?难道不是王八蛋?!”见地上的人不理会他,三宝更气恼了。
“不管我爹做过什么……做儿子的……都不应该骂他……”地上的单薄人儿一边努力说着,一边用手肘想支撑着站起来。从这句话我就断定,这肯定是叶昀,不,晏平无疑了。
“不和你王八蛋老子划清界限,就替他挨打吧!”三宝一脚踩在晏平背上,把他的身子重新压回了地面,“大家打,轩少爷说打死活该!”
“踢死你这个贪官污吏!”
“打死你个北离狗!”
“……”
此起彼伏的叫骂和拳脚纷纷而下,晏平先前还挣扎躲避,后来就渐渐不动了。
“装死,别理他继续打!”三宝仍然没有出完气。
“够了。”我眼见这样打下去晏平非送命不可,赶紧从院门口现身出来。
“见过昀少爷。”众仆人见我来到,纷纷行礼。想是我平日待他们温厚宽容,又有郁轩刻意维护,这些仆人对我还算恭敬。
“你们去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微笑着听完三宝和众人的解释,客气地遣散了他们。然后我独自蹲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前,捏着他的人中把他唤醒。
“昀少爷……”晏平睁眼看见是我,微弱地道。
“好了,没事了。”我柔声安慰他,装出一副怜悯的神情,肚子里却暗暗好笑。“我扶你回床上躺着吧。”
“不用了……”晏平缩了下身子避开我的手。
我的神色一凛,难道他真的认出我是他的仇人了?掩去眼中的杀意,我继续道:“怎么,怕我吗?”
“不,不是的……”晏平有些慌乱地道,“我怎么会怕昀少爷,是昀少爷两次救了我的命……”
“那为什么不肯我送你回去躺下?”
“因为……”晏平咬着牙垂下了头,“因为我平时就是睡在院子里。”
“为什么?”我脱口问道。尽管知道他落在郁轩手里不会有好日子过,但没料到居然连房子也没得住。
“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住……”晏平的声音颤抖起来,忽然抬眼望着我,“昀少爷不要怪他们,连我自己知道了我以前的恶行,都无法原谅自己的。”
“你真的诚心为以前的恶事悔过赎罪么?”我现在已经知道他没有恢复记忆,仍然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为我的父亲,也为我自己。”晏平哀伤却真诚地说。
我心中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那你今天扫院子为什么要回头看我?”
“我知道若不是昀少爷,刚来的第一天我就被他们打死了。”晏平清亮的眼睛又看了我一眼,随即因为疼痛而闭上,我此刻才注意到,他本就单薄的身体上又布满了伤痕,几处血迹已经浸透了衣衫。为了维护自己的善良形象,我随手扔给他一点金疮药,转身离开。
很久以后,晏平告诉我,当时他还隐瞒了一句回答:“昀少爷,我回头看你,因为你很好看。”
九 算筹
“将一段绳子折三折垂入井中,井口外余一尺,若折四折,尚差二尺才到井口,问绳长及井深各为多少?”我笑着推了一把桌上的算筹,笑盈盈地看着对面抓耳挠腮的郁轩。
“这个……这个……我昨天还记得的……”郁轩摆弄着满桌凌乱的竹制算筹,却不知如何下手。
呀的一声,房门忽然被推了开来。我讶然抬头,正看见晏平提着一桶水站在门口。显然他没有料到屋里有人,更没想到正对上郁轩那双要杀死人的眼睛和从我手边收回的手,竟呆在那里。
“干什么?”郁轩恼怒地问。
“我来打扫房间。”晏平低声回答。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就可以猜测,定是某人想要捉弄他,故意派他这个时候前来。
“既然二位少爷在此,我就先告退了。”晏平行了一礼,就要退去。
“既然来了,就进来打扫吧。”郁轩戏谑地看着晏平,冷冷地道。
晏平听了,轻轻答了声“是”,便提着水桶进来。他手腕上本搭了块抹布,当即在水中浸湿拧干了,跪在地上开始擦地板。
“算出来了吗,绳长和井深各为多少?”我假装没有在意晏平,依然笑着催促郁轩。“堂堂郁少侠,不会连几根算筹都对付不了吧。”
“谁说我对付不了?我变个戏法给你瞧。”郁轩说着左手拿起一根算筹,右手虚劈了几下,那根算筹竟被生生分为数根竹签。
“咳咳,咳咳……”我正要拍手称赞,一旁干活的晏平忽然轻微地咳嗽起来,想是穿得单薄,又被冰冷的井水刺激了当年受刑的旧伤。
“咳什么?不许咳!”郁轩眼见兴致被打搅,狠狠地向晏平喝道。
“是……咳咳……”晏平一边咳嗽着,一边答应。
“告诉你不许咳!”郁轩自己也知道这个要求不近情理,却死命地在我面前撑起少庄主的架子,“你要是再咳影响我算数,我就把这些竹签子钉到你手指头里去!”
“是。”晏平果然死命地压抑住了咳嗽,默默地继续擦洗地板。
“还是我来教你吧,你要是再算不过我,我就去跟高叔叔说抢了你管账本的差事哦。”我依旧笑着对郁轩说话。
“账本就是加加减减,哪里用得到这么复杂的算法,分明就是你欺负我……”郁轩宠溺地看着我,笑容如阳光般俊朗。
“我哪里敢欺负轩哥哥,谁让我从来都是被人欺负的命呢……”我故意哀怨地道,知道这样说话最能让郁轩头脑不清。
果然,郁轩又是满脸追悔的表情,口中却玩笑道:“怎么这样小性儿呀,欺负你的可不是我,是——”
“咳咳咳咳咳咳……”晏平再也无法强忍,忽然爆发出一阵猛咳,整个身子伏在地板上,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花瓣。
“欺负你的,就是这些北离狗!”郁轩忽然被晏平的咳嗽引发了怒气,上前一把将晏平揪到桌子前,摔在地上。“刚才跟你怎么说的?”
晏平又努力地压制着咳嗽,慢慢跪直了身体,然后惊恐地望了望郁轩满手的竹签。
“不给你点教训,你这个北离的大少爷还记不得我的吩咐!你以为现在北离嚣张了,你也可以嚣张吗?”郁轩说着,一手将晏平冻得发红的右手拉起来摁在桌子上,一手将一根竹签猛地钉入了晏平的指尖!
“呃……”晏平跪在地上的身子猛地绷直了,脸色顿时煞白。他狠命一咬下唇,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生生压制下去,只有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滚滚而落。
“好,够硬气!”郁轩说着,不顾晏平指尖上的鲜血滴落在桌面上,持起一根竹签从他另一根手指中插了进去。
晏平痛得全身都抽搐起来,牙齿将下唇咬得出血。然而郁轩似乎一定要把全部六根竹签都用上,死死按住晏平凭本能想抽回的手,一根根地把竹签插入了他的指尖。当他的右手五个指头都被竹签插满时,晏平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郁轩余怒未消,拎起水桶,将小半桶水泼在晏平身上,纵然是极度的痛苦,晏平还是被冷水浇得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