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让它变得复杂了?”李洵的内心被这么一段话语所撼动,如同回声般地反复在意识里回荡。
老师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开始指导其他舞者。
突然地,李洵感到纷杂的混乱,看来他应该把内心好好整理一番了。
???
李洵坐在舞蹈教室前的台阶上,沉静地凝望着指间点燃的香烟,茫茫的烟雾为秋风所吹散,悄悄地消逝在空气中,午时的阳光盈盈洒满整个空间,蓝澈的苍穹下,只有叶片沙沙作响声,没有多余的音响,这里像是为时光所遗落的角落,转动着它不真切的齿轮。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以持烟的手刮了刮后颈,又甩了甩头。
非羽受伤了,无论是在身体上或心理上,都是因为他的粗心和执意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如果他适时提醒她跳舞时要专心,或在事发时抢身护住她,也许她就不会受伤害了。如果不脱口说出讨厌,她也许不会心不在焉,练舞也不会出差错了。
这原是他期望多年的结果,但目睹非羽伤痛的神情,拒人于外的举动时,他心里感到很困惑,这样的情况,真的是他所希冀的吗?在他的本心之中,存有的是怎么的最初想法?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不是由于在乎,真的会有讨厌的情绪吗?玎妮是这么询问的。
事至如今,李洵也不清楚了。不清楚是不是所谓的讨厌,其实是无法喜欢的一种无奈?
他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雾。烦躁和混乱没有得到解决,心里有种不真实感。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尚未回头,玎妮便已经在他身旁坐下,递予一抹不明的笑容。
“这样下去不行喔,”玎妮交叉着手指,轻声说,“你把非羽姐害得很惨。”
李洵别过头,望着她的侧颜,不知该回答什么。
“像是练舞心不在焉,或是强烈地拒绝别人的表现,实在一点都不像非羽姐。我想,你说的话肯定对她造成影响。”
“你是说,她可能排斥我了,是吗?”李洵无情无绪地问。非羽激烈地拒绝他查看她的伤势,是因为排斥和讨厌吗?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什么人会喜欢讨厌自己的人呢?只是隐约中,他仍感到不舒服,有一种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做的不解。
“不是。”玎妮摇了摇头,“我觉得非羽姐也许是害怕吧,害怕被讨厌的感觉,害怕被讨厌自己的人看不起,你明白吗?”
“害怕?”李洵不很相信。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是吧?其实非羽姐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坚强,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也许她可以在同伴间过得光彩快活,和所有人相处得很愉快,但那不代表是非羽姐的全部。她也有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也有想隐瞒的痛苦。她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完好,那么应该体会什么叫打击的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吧?”
“没错,这的确是我个人的想法。”玎妮转头注视着他,“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
“感觉?”李洵不解地望着身旁娇小身影。
“非羽姐的舞蹈里,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非羽的舞蹈?”李洵移开目光,竭力在记忆里探寻。非羽的舞,如此精湛无缺,如此专注投入,仿佛企图由这单薄的身躯中抽脱而出,凌越这纷扰的世事,展翅飞扬一般。展翅?难道是……
展翅?是为了离开“这里”,离开到遥远的地方,到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着悲伤吗?
“你觉得怎么样?”玎妮观察他的神情,追问道。
“我……我不知道。”非羽喜爱舞蹈,从他们认识开始便是如此。而他为非羽的舞蹈所撼动,除却当中的美好,也许还有同样企图挣脱的渴望。如果他企图挣脱的是备受忽略的命运,那么,非羽努力希望挣脱的又是什么?
“真的很残忍对吧?”她合起双掌,认真地说:“非羽姐那么努力想变得幸福一点,可是你却存心去伤害她,真的很残忍。不过也没办法,因为你讨厌她。伤害自己所讨厌的人,应该不会后悔吧?”
“我……”李洵真的不知道,他扔下烟,以鞋尖捻熄。讨厌?他是真的讨厌非羽吗?他是真的希望非羽害怕、不安、痛苦的吗?
“或者,不是这样?”她又问,眼神中有几分把握。
李洵仰起了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因为人的心总会把真实的感受弄得复杂,让人分辨不出什么才是幸福的方向。
他俩沉默了一阵,不知源自何方的狂风,沙啦沙啦地席卷着整个天际。
“喂,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玎妮打破沉默的问。
“你问吧。”
“你认为喜欢的相反是什么?”
“不就是讨厌吗?”李洵直觉地回答。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不过,”她顿了下,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两个人分开来,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甚至更久,然后相逢了。如果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还是可以那么强烈地告诉对方这样的讨厌。那么,真的是因为讨厌吗?
“真的会因为讨厌,所以记忆了长长的一段时日吗?记忆是会冲淡的,如果一直深刻地讨厌一个人,其实是因为在意吧?
“所以,我觉得喜欢的相反,也许是漠然吧。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在乎,不是吗?十年、二十年,再相逢的两个人,只是形同陌路错身而过,这才是喜欢的相反吧?”
“喜欢的相反……是漠然吗?”李洵喃喃自问。如果没有在乎过非羽,那么现在的他会在什么地方?如果不是非羽,他会如何走过这六年?
“所以,”玎妮以认真的目光盯着他,轻声笑说:“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这么做会伤害非羽姐还有你自己的。”
李洵望着眼前一脸诚恳的女孩,脸上泛起会心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懂这么多。”
“才没有那回事呢!”玎妮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是止境姐交代我的台词。”
“坤止境?”李洵瞥了纸片一眼,心里了然。
“她是非羽姐的朋友,很漂亮的一个人喔。”说着玎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止境姐吗?”
“我——”他甫开口,一辆机车扬着些许风沙在他们面前停了上来。他认得来人,那是一向为舞团送便当的小弟。
“咦,今天比较早休息喔。”小弟左右手各拎着一叠便当,有些惊讶地说。
“嗯,因为开始分组练习了。”玎妮从台阶上一蹦一跳而下,伸手接过了便当,朗声地道谢,“辛苦你了,我提进去就行了。”
“谢谢。”小弟说完,跨上机车匆匆而去。
她将便当放在台阶上,从中取出两盒便当递给李洵。
“做什么?”他不明白的问。
“请你帮忙送个便当给非羽姐吧。”玎妮浅笑着说,“她从医务室回来了,在后院练舞。”
“练舞?她不是受了伤?”
“你这是担心吗?”玎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赶快过去吧,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玎妮的微笑中,李洵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讨厌,是因为在乎,是因为对于喜欢到达了失望,才会如此强烈地记忆着。
???
想要得到幸福,想要挣脱痛苦,前往一个不会被遗弃、不会被否定的地方。想要停留在单纯的世界里,找寻属于自己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