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病人失去一只脚,这难道不是身为一个医生的悲哀吗?然而,能不能再保住病人的另一只脚,甚至病人的生命,这些仿佛都不是医学科技所能给予明确的答案的。
转一个弯,方小官的病房就在通道尽头。尽头处的长窗下透下一片灰蒙蒙的光,医院的下雨天总令人不太好受。
轻敲下门板,牧可风便开门走进病房,门都还来不及关,牧可风的心便凝在无言的错愕中。
有点昏暗的病房内只有一个人,两张病床都空着,坐在轮椅上的她以最柔美的角度应声回眸,那双盈着柔光的脸对上一对无法置信的炯炯眼眸。
有好几分钟,世界是停止的,连光线、浮尘都是静止的。
“好久不见。”还是汪雪凝先开口。
“好久不见。”牧可风只能附和着。
“你好吗?我在报上看过你的消息,恭喜你,我早知道你会是一个杰出的医生。”
“谈不上杰出——”牧可风有些恢复,向前跨了几步,“你呢?你好吗?”
“很好,真的——我过的很幸福。”汪雪凝的保证竟还刺痛牧可风的心。“还没有女朋友吗?报上说你是最有价值的单身贵族,身边一定有不少机会。”
牧可风轻笑,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习惯用这样的轻笑掩去无奈的举措。
“你——怎么会在这?”
“来看一个小病人。”汪雪凝知道牧可风是有意回避她的问题。
“小官吗?你怎么认得他?”牧可风又抽了一下,汪雪凝身上的病和小官是相同的,动的手术也十分相似。
“偶然在一个朋友的广播节目里听到小官的故事,愿以为是同病相连,其实我是在替自己寻找一种安慰,到最后竟在一个小孩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汪雪凝是更坚定了。“当年也是因为软弱才会失去一段爱情的——不过,我并没有后悔,唯一遗憾的是,一直没有亲耳听到你说,你已经原谅我了,现在,我还能再对你做这样无礼的要求吗?”
“都过去了,还谈它干什么,只要你没有后悔,我就没有权利做一个仲裁者,说什么愿不原谅,那都是多余的。”牧可风平缓道。
“我一向都是这么自私,只顾自己的感受,其实这个时候再这样要求你,是我不对。”汪雪凝轻叹。“你也来看小官吗?”
“恩。”牧可风道,“他是我们院里的小门主,你——是在什么节目里听到小官的故事?”
“一个朋友,她叫深深,是我妹妹的同学,我在她寄给我的节目带里听到的,今天也是她陪我来的。”
“是你把那些信交给她的?”
“信?”汪雪凝凝眸,“她搬进那房子,是她自己发现那些信的,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旧吧那叠信和所有属于那房子、那段时光的记忆,都一并锁在那只小木盒里,我想让它永远都藏在那个角落,不要再去触动它。说来奇怪,当经过这些年,有一天突然有个女孩带着那只木盒跑来我,说她偷看了信,深受感动,她想把这些信在她的广播节目中播出来。”
“是你答应她的?”牧可风追问。
“你一定不知道当时我心中想起了一件什么样的故事——天方夜潭里的一个渔夫从海里网上一只瓶子,瓶子里的神怪被困在里面已达千年之久,当渔夫将瓶口拉开,一阵烟雾从瓶口串出化成一尊神怪——你期望是三个愿望?还是神怪愤怒得想将救他脱困的人吃下去呢?”
“别再说。”牧可风知道汪雪凝在比喻什么。
“是那个女孩把那段记忆中的我释放出来,如果我是神,我想给她三个愿望,所以她说想播出那些信,我不能反对,那是我欠她的愿望,你呢?真正该得到释放的人是你呀!可风,如果你能过得真正幸福快乐,那才让我放下心来。”
“我说过——我过得很好,而且过去的真的都过去了——”牧可风吸口气,“院里还有事,我不能耽搁,再见。”
一回身走向房门,却迎上推着轮椅站在门口的殷深深。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听你们的淡话——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殷深深压抑着刚才那段话对她带来的冲击,笨拙地解释到。
牧可风无言,只投来一抹不屑的浅笑,转身离开病房,留下心头像被投一颗深水炸弹的殷深深,和还不太懂得大人世界的方小官。
“我真的不是故意站在门口听你们说话的。”方太太回来后,殷深深汪雪凝告辞离开,殷深深急着向汪雪凝解释。“我知道。”汪雪凝认真的回答道,“可是——”殷深深却觉得牧可风一定很生气。
“我也知道,是你把他的怒火彻彻底底地从他心中释放出来,这可是由你自己来解决善后。”汪雪凝没错过任何一丝端倪,即使是一瞬,她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一定存在什么。
“我一点都没想过,真的,牧可风竟是那些信真正的所有人。”殷深深心中逐渐升起一股酸楚。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整个故事,对不对?”
“你能告诉我吗?”
这时天空下着雨,汪雪凝要殷深深将她推到一个空静的角落,中午的医院有些冷清,鼻间的药水味一度让她以为那段噩梦中的日子又回来了。
“我们在一起两年,在他出国深造之前——那是个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是我一段我这辈子怎么都不会忘记的时光,原本说好等他在美完成学业回来后就结婚,当时,我就是这么期待着那一天的来临,而快乐地送他踏出国门——”
汪雪凝的语声愈俩愈悠远。
“太幸福常容易遭妒,就在他出国的那个月,我不断因脚痛而上医院求诊,原先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却字不断的治疗无效,再检查才得知我得了骨癌,那是可风出国后的第二个月……我想再提起那些日子里的我,我其实甚至比不上一个孩子,我没有小官的勇敢,尤其当医生截去我的一只脚,那一刹那,我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汪雪凝,我也知道我将永远也不会再是过去的那一个我。那时,我的生命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当时也刚好我先生因为脚伤住院疗养,是他在那段日子里陪我走过生命中最黑暗、最沉沦,每天都想这样死去的每一天。他给了我新的生命,只有他真正知道我必须重新适应每一天。是的,他让我活过来,在这样一个有缺陷的躯壳里。于是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嫁给了他,而那一天我亲口伤了过去会曾经想厮守一生的爱人,可风从美国回来,我只能让他看一场不曾属于我们两人的婚礼。我一直不是很谅解母亲把我送给婆婆的这件事,虽然我过的生活比慧珠他们好的多,但,我要的却是一家人一起过日子,一起笑,一起哭的亲情,当婆婆过世后,妈想把我接回去,甚至在我生病在医院的时候,他们想来看我,我都没有接受。我是一个无法在转折中再面对过去的人,所以我只能接受一个新生,否则我可能无法活下去。”
说到这里,四方一片静默,谁也说不出任何一句来,雨丝穿过两人的心,人们最怕的,要对无法说出谁对谁错的事——这就是无奈。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都没去碰触过去的伤痕的记忆,我是这样,我想可风他更是这样。你的出现——让我能去回头打开那些重锁,这个月来我觉得自己比以前任何一个日子都过得诚实且快乐,现在我只希望可风他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