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晨霍然惊醒,翻身坐起,双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股淡淡的愁思依旧纠结于心。适才,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那凄清的梅花香还隐约停在枕畔,只是,仿佛还有一个悲伤的人影,此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轻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忘了也罢,南柯一梦,梦醒情灭,又何必如此在意呢?
洛晨回神了片刻,摸黑下床,点燃了一支红烛。
沙漏中的流沙显出此时已是正午,但是低垂的冰绸却遮住了白旦所有的痕迹,斗室之内,昼夜如一。
洛晨理好了衣裳,刚刚梳洗完毕,便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东御司华进来,提着一个食盒,道:“我听见屋内有动静,就想你已经醒了,要不要现在用午膳?”
“多谢。”
一碗碧梗粥,几样小菜,无甚美味,却清淡宜口。
饭后,东御司华沏了一壶香茗,与洛晨对坐于花梨木桌前。
缕缕茶雾溢出,迷蒙了昏黄的烛光。
洛晨轻啜了一口香茶,沁香入脾。
“洛晨。”东御司华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你看上去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是吗?”
“我让你到此处为我作画,是不是强你所难了?”
洛晨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黎羽太妃的吩咐,我理应遵从。”
东御司华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的神色,轻声道:“你既已离开了朱雀宫,就不必对他们惟命是从了。”
“我……终究是朱雀族人。”
“可你却不能再回朱雀宫了。”东御司华直视着洛晨,沉声道,“雁泽虽归朱雀所辖,但千年之前却是青龙的王都,乃阴灵交汇之地,以你的月魄之体,只有在这里才能够生存下去,不是吗?”
洛晨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立起,走到窗台边,背对着东御司华,冷冷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东御司华跟着站起,急急忙忙地道:“我并无恶意,你千万不要误会。”
洛晨沉默着,一言不发。
东御司华走到洛晨身后,柔声道:“洛晨,不要想着再回朱雀宫了,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朱雀族的人加害于你。”
“那你如何向黎羽太妃交代?”
“我与黎羽宓兰仅有数面之缘,我不必在意她。”东御司华不假思索地道。
“那你我却只是萍水相逢,你又何必在意我?”洛晨淡然道。
“我……”东御司华伸手想去扶住洛晨的肩膀,但他的指尖将要触及洛晨的衣裳之际,却又缩手了,他长叹了一声,“你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只是……只是……”
“好意心领。”洛晨回首,看了东御司华一眼,低声道,“可我自己的事情,不希望旁人来多管。”
东御司华闻言,苦笑道:“既如此,是我多言了,你不要见怪。”
“你不是邀我来此为你作画的吗?”洛晨将话题岔开。
东御司华似乎微愣了一下,旋及笑道:“是,画具我已备好,就在隔间的书斋,有劳你为我画一幅月下梅花图。”他顿了顿,道,“那我不打搅你了。”
东御司华走后,洛晨洗手焚香,端坐在书桌前,提起了笔。不知为什么,此际,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却是梦中的情景,一阕雪葬花月,冷夜残香的诗。
洛晨的笔落下了……
一弯淡如银钩的残月……
一天轻舞飞扬的碎雪……
一地嫣华无语的落梅……
不知过了多久,\"铮\"然一声,琴音传来,打断了洛晨的意绪,他放下了笔,侧耳聆听。断断续续的琴音生涩而零乱,曲不成调。
洛晨迟疑着推开了房门,一缕月光漏入,天已经黑了。
琴音不断,洛晨循声而去,出了庭院,远远地看见东御司华倚坐在一株梅树下,身旁放着一张七弦琴,他正信手拨弄着琴弦。
东御司华抬头,看到了洛晨走近,脸上浮现出了温柔的笑容。
“东……东御……”洛晨开口。
“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东御司华的声音很轻,但洛晨却听得清。
“司华……”
“嗯?”
“很难听。”洛晨用平静的语调道。
“我知道,我原来就不会弹琴。”东御司华的笑容中充满了阑珊的寂寞,“只是想起了以前听他抚琴的日子,才忍不住想拨弄几下。”
“她是谁?”洛晨理所当然地认为东御司华说的是“她”。
东御司华凝眸看着洛晨:“他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人。”他微笑道,“你喜欢梅花吗?”
“喜欢。”
东御司华站起,抖落了一襟落花:“他曾经说过他很喜欢梅花,所以我在这里种了这片梅林,希望有朝一日,他回到这里,看见了能够高兴。”
“她……离开了你吗?”洛晨低声问。
“是啊,他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一直在这里等他。”
“没想到你……如此多情。”
东御司华碧蓝的眼眸中交织着痛苦与爱恋的神色:“多情偏是要为无情误。我付出了我所有的一切去追求他,而他到了最后一刻,还是不肯说他爱我。你说,他这样做,是不是太无情?”
洛晨的心隐隐有了几分恻然,但东御司华凝视他的目光却令他不自在。洛晨垂下了眼帘,看着地上的片片残英。
一道高大的阴影笼住了洛晨,他微仰首,发现不知何时东御司华已靠到了他的面前。东御司华抬手伸向洛晨,洛晨一惊,下意识地将头侧开,可是东御司华只是拈住了他肩头上的一片落花。
娇嫩的花瓣在东御司华的指间被揉碎,他苦涩地道:“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就是像我这样,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看着花开了,花又谢了,每一天,每一年,无止境地思念着一个并不爱我的人……”
洛晨轻叹着摇头,他轻轻地推开东御司华,走到那张七弦琴前,盘膝而坐,将琴端放于腿上,十指轻舒,拨动了宫弦。
琴声初时低婉,像幽冷的泉水滑过青苔,泉下陡壁,渐至高昂,溅溅复泠泠。洛晨修长的手指轻拢慢捻,清冽悠悦的音调,流露着孤傲绝尘的气息,叮叮咚咚,刹时如水银泻了一地。
纷纷扬扬的梅花瓣从枝头飘零而坠,落在洛晨黑檀色的长发,藕荷色的宽袖,象牙色的指尖上,织成了一幕花的烟雨,在弦间轻颤。
东御司华静静地望着垂首抚琴的洛晨,陶醉的神情中有几分恍惚,似是痴了……
* * * * *
马蹄声\"得、得\"作响,象一支单调而不间断的曲子,敲打在月光下的石径上。
两人共乘一骑,方寸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了。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洛晨甚至可以感觉到从后背传来东御司华的体温,令他的心绪莫名地悸动不安,他抿紧了嘴唇,一路上默默无语。东御司华几度张口欲言,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远远地,望见自家的院落了,洛晨轻声道:“好了,你就送到这里吧。”
东御司华扶洛晨下马后,洛晨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洛晨。”
东御司华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黯然,洛晨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日后我是否可以来看你?”
“可以。”洛晨回首淡然道。
东御司华看着洛晨的背影,忽然之间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将洛晨拉回自己的身边,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所以,他只能紧紧地抓住手中的缰绳,眼睁睁地看着洛晨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