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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她转过身去,离开那个房间。

  她为什么没想过夏薇?这大半年来,夏薇避开她,不是因为忙碌,而是因为韩坡。韩坡回来的时候,夏薇没告诉她,不是因为忘记了,而是因为一个心结。这个心结有多久了?她无从察觉。他们彼此抚慰,她变成了第三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韩坡追了出来,他们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回去吧。”她微笑说。



  然后,她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再一次逃离他的视线。

  回头看到那个颓唐的身影时,她哭了。她不知道这样的眼泪是出于难堪还是出于妒忌。

  韩坡从外面回到他无爱的荒地。李瑶走了,夏薇也走了,只剩下他和一条金鱼。

  看到李瑶站在门外的时候,他本来可以不开门的。他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面对挚爱的时候,却变成个笨拙的孩子。

  他回头告诉夏薇:“是李瑶。”

  一种忧愁的目光投向他。



  他终究还是把门打开。他舍不得让李瑶孤伶伶地站在外面。

  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如此荒唐地裸陈的感情之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护而又不伤害任何一个。这一趟,轮到他想逃走了。

  然而,李瑶首先离开了。

  爱情从来就不是他的长处,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狱,它的荣耀和它的耻辱,给了他狂喜的欢愉,也给了他毁灭的痛苦。

  多少年了?他终于知道,惟一的天堂是童年,那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觉醒来,便再也没法回到梦里去。

  夏薇从韩坡的公寓出来,踏着悲哀的步子,走在人行道旁边和车流之间。她戴着的虽然是李瑶的面具,身上穿的却是韩坡那天为她挑的衣服:白色的丝衬衣、黑色缎面伞裙和一双红鞋。出于自尊和希冀,她为他留下一点线索、一种暗示,使他心里明白怀中的女人是谁,但他竟然看不出来。韩坡心里根本没有她。

  夏薇找到了那台小绵羊。她把面具放在背包里,戴上头盔,驰向无边无际的夜,这便是她的归乡。

  任何我们失落了的欲望,都会由我们完整无缺地保留在梦里。徐幸玉在陌生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躺在手术台上,一个穿着绿色手术袍,戴着面罩的医生走进来,她认出他是杜青林。他的眼睛朝她微笑。她想坐起来投进那个胸怀,可是,她背后有些东西把她往下拉。原来她长了一双巨大的、悲伤的翅膀,他们正是要把她的翅膀割下来。她竭力地挣脱,最后,她抱着杜青林,拍翼高飞,穿过手术室,飞向这个城市的熠熠星光。

  夜色深沉,夏薇骑着她那台小绵羊轻轻飞旋于这座城市。她如大梦初醒般地明白,我们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我们梦想某事恰恰因为我们不能拥有,她投向的那个怀抱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她爱的全部意义,不是韩坡,而是爱情。

  这种爱是无舟野渡,是永难实现的欲望与渴念。在梦幻的深处,只有自怜的影子。

  一辆大卡车向她轧过来,车上那个男司机想要调戏一个在夜里开车的女孩子,她加速飞驰,想要摆脱这种烦人的骚扰。

  那台小绵羊愈来愈轻了,越过高架路一个拐弯处的百米之遥,飞堕出去。她踏着悲伤和疲惫的脚步,从爱情的虚幻中下坠,下坠,突然感到冷,如风中的树枝般颤溧。她听到时间在飘落。在飘落的时间里、她俯瞰自己过往的生活,过往她享受其中的快乐和不快乐,在这一瞬间都粉碎了,然后消逝。她的白色衬衣上溅了一滩鲜红的血。

  爱是一首支离破碎的乐曲,她重又听到韩坡的钢琴声,那支《离别曲》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这是为她的死亡准备的。她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夏薇在森森柏树的墓地里长眠,就在她姑母旁边。她过完了上帝给她的短暂时光,不会再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也不会再梦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悦。世上有身体和欲望,尘世以外,这两样都不复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无偿奉献的女人终于摆脱了她如此无助的依恋。

  徐幸玉在深深的墓穴里撒下一把泥土,她全身因呜咽而颤抖,她不能理解,她年轻的朋友为什么会在那个晚上出去,回不来了。

  韩坡没有到墓地去,他从来就不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出自于一颗灵魂的暗暗哭泣,他怨恨自己,也气恼自己。他并不知道夏薇有一台小绵羊。离开录音室大楼的那个晚上,一个女人驾着一台小绵羊打他身边驶过,还有无数个晚上,他从公寓的窗子往下望,在球场外面,在回家的路上,都看到同样一台铜绿色的小绵羊,而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不能原谅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女孩送上了黄泉路。

  第七章

  夏薇看到自已躺在手术台,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毯。一个医生俯下身对她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她想叫他们放弃算了。她感到自己的脑袋胀得有如一个巨大的气球,轻飘飘的,下身却沉重得像绑了一堆石头。

  她有点晕眩,这种晕弦把她送回去早已相逢的一个场景:穿着一只布鞋的韩坡,把她从污水池里拉了上来。她品尝着嘴里苦涩的余味,这种味道决定了他们重逢的调子。

  她沉缅起背着一只吉蒂猫背包离开车站踽踽独行的时光。她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姑母,其实都爱她。她向往再一次听到韩坡在她身边弹琴,《离别曲》的袅袅余音将伴她长埋黄土,那里有虫鸣。

  她微笑,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觉得好疲倦,她的梦做累了。她听到医生宣布她的死亡,一条尸布盖在她身上,将头顶都遮没。她还想再看一眼人间烟火。

  当天晚上,离开宿舍四个小时之后,杜青林回去了。看到徐幸玉不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他想念他的床,很想好好躺在上面睡一觉。他已经32个小时没睡了。

  他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护士打电话来,要他立刻到手术室去。一个交通意外的伤者重伤垂危,急症室刚刚把她送上外科部。

  杜青林用冷水洗了把脸,匆匆换上衣服出去。

  他俯下身,信心十足地跟病人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手术台上的女人疲倦地眨眨眼睛,嘴里咕哝些什么,他没听见。她的头肿胀了,一张脸十分苍白,完全变了样。

  护士说,她名叫夏薇,24岁,骑电单车失事从高架路上摔了下去。

  杜青林拼命帮她的大脑止血,可是,两个钟头过去了,这一切都属徒劳。他颓然放下手术刀,宣布病人的死亡。

  他望着手术台上的死者,她的脸开始发蓝。她是那么年轻,可惜在他手上失去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突然唤起了他心中对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的怜悯。他摘下头上的帽子,黯然离开了手术室。

  让病人从他手里活过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誉和价值,然而,这个晚上,他失败了。他感到身子沉重了很多,心里疯狂地思念一个人。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外婆。深夜的电话让外婆觉得很意外,于是,他柔声说:“我只是看看你睡了没有。”

  他不习惯思念一个女人。外婆是他的堡垒,因此,他的思念最后转投到养育他成人的女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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