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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肥皂把双手洗干净,脱下身上接生用的白色围裙,奔跑到停车场去。他上了车,带着对她的想念,穿过微茫的夜色。

  公寓里亮着一盏小灯,苏明慧抱着膝头,坐在窗台上,戴着耳机听歌。看见他突然跑了回来,她惊讶地问:

  “你今天不是要当值吗?”

  他朝她微笑,动人心弦地说:



  “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再回去。”

  她望着他,投给他一个感动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台上,把她头上的耳机除了下来,让她靠在他的胸怀里。

  她嗅闻着他的手指,说:

  “很香的肥皂味。”

  我们何必苦恼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就在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们的天堂就在眼前,有爱人的细话呢喃轻抚。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几天晚上,他要当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饭来。

  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无意中发现她脚上的袜子是不同色的:一只红色、一只黑色。

  “你穿错袜子了。”他说。

  她连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袜子,朝他抬起头来,说:

  “这是新款。”

  然后,她微笑说:

  “我出来的时候太匆忙。”

  这一夜,她做了一盘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饭。

  “我下一次会做西班牙海鲜饭。”她说。

  “你有想过再画画吗?”

  “我已经不可能画画,你也知道的。”

  “画是用心眼画的。”

  “我画画,谁来做饭给你吃?”她笑笑说。

  “我喜欢吃你做的菜。但是,现在这样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梦想。”

  她没说话,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袜子,问:

  “你有没有找过你爸?”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因为我而生他的气,他也有他的道理。难道你一辈子也不回家吗?”她朝他抬起头来说。

  “别提他了。”他说。

  “那么,你也不要再提画画的事。”她身子往后靠,笑笑说。

  她回去之后,他一直想着她脚上那双袜子。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倒头大睡。半夜醒来,发现不见了她。

  他走出房间,看见她身上穿著睡衣,在漆黑的客厅里摸着墙壁和书架走,又摸了摸其它东西,然后慢慢的摸到椅子上坐下来。

  “你干什么?”他僵呆在那儿,吃惊地问。

  “你醒来了?”她的眼睛朝向他,说:“我睡不着,看看如果看不见的话,可不可以找到这张椅子。“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拧亮了灯,说:

  “别玩这种游戏。”

  “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她睁着那双慧黠的眼睛,抱歉地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不起。”她说。

  一阵沉默在房子里飘荡。她抬起头,那双困倦的眸子朝他看,谅解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会比我更难去接受。”

  他难过地朝她看,不免责怪自己的软弱惊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台上,抱着她,耳边有音乐萦回。他告诉她,他刚刚接生了一个重两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点手忙脚乱,给那个产妇弄得很狼狈。他又说,初生的婴儿并不好看,皱巴巴的,像个老人。

  这团小生命会渐渐长大,皱纹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变回一个老人。此生何其短暂?他为何要惧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着。徐宏志刚刚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走出客厅,用手去摸灯掣。摸着摸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只能看见窗外微弱的光线。要是连这点微弱的光线都看不见,她还能够找到家里的东西吗?于是,她闭上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着墙壁走。没想到他醒来了,惊惧地看着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会太难过。

  在实习生活涯里,他见过了死亡,也终于见到了生命的降临。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死亡擦身而过。

  九岁那年,她跟母亲和继父住在肯亚。她和继父相处愉快。他说话不多,是个好人。她初到非洲丛林,就爱上了那个地方。她成了个野孩子,什么动物都不怕,包括狮子。

  母亲和继父时常提醒她,不要接近狮子,即使是驯养的狮子,也是不可靠的。他们住的房子附近,有一个农场,农场的主人养了一头狮子。那头名叫莱诺的狮子,给拴在笼子里。它有黄褐色的背毛和漂亮的黑色鬃毛,步履优雅,冷漠又骄傲。

  那是一头非常美丽的狮子,正值壮年。她没理母亲和继父的忠告,时常走去农场看它,用画笔在画纸上画下它的模样。

  莱诺从不对她咆哮。在摸过了大象、斑豹和蟒蛇之后,她以为狮子也能做朋友。一天,她又去看莱诺。

  她站在笼子外面。莱诺在笼子里自在地徘徊。然后,它走近笼子,那双渴念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以为那是友谊的信号,于是回盯着它,并在笼子外面快乐地跳起舞来。

  突然,她听到一阵震耳的咆哮,莱诺用牙齿狠狠撕裂那个生的笼子,冲着她扑出来。她只记得双脚发颤,身体压在它的爪子下面。它那骇人的颚垂肉流着口水,她紧闭着眼睛,无力地躺着。那是她短短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刻。

  然后,她听到了继父的吼叫声。

  莱诺丢下了她,朝继父扑去,接着,她听到一声轰然的枪声。莱诺倒了下去,继父血淋淋的躺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枪。她身上也流着血。

  继父的大腿给撕掉了一块肉,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星期。她只是给抓伤了。莱诺吞了两颗子弹,死在继父的猎枪下。

  不久之后,她的母亲决定将她送走。

  她乞求母亲让她留下,母亲断然拒绝了。

  她知道,母亲是因为她差点儿害死继父而把她赶走的。母亲爱继父胜过爱自己的孩子。

  她恨恨地带着行李独个儿搭上飞机,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

  直到许多年后,外婆告诉她:

  “你妈把你送回来,是因为害怕。她害怕自己软弱,害怕要成天担心你,害怕你会再受伤。“

  “她这样说?”带着一丝希望,她问。

  “她是我女儿,我了解她。你像她,都喜欢逞强。”外婆说。

  “我并不像她。我才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顾。”她冷冷地说。

  许多年了,给莱诺袭击的恐惧早已经平伏,她甚至想念莱诺,把它画在一张张画布上。给自己母亲丢弃的感觉,却仍然刺痛她。

  是徐宏志治好了她童年的创伤。

  他让她相信,有一个怀抱,永远为她打开。

  送饭去宿舍的那天,徐宏志发现她穿错了袜子。

  她明明看见自己是穿上了一双红色袜子出去的。

  为了不让他担心,她故作轻松地说:

  “新款来的!”

  后来才承认是穿错了。

  谁叫她总喜欢买花花袜子?

  近来,她得用放大镜去分辨每一双袜子。

  那天早上,她起来上班,匆匆忙忙拉开抽屉找袜子。她惊讶地发现,她的袜子全都一双一双卷好了,红色跟红色的一块,黑色跟黑色的一块。她再也不会穿错袜子了。

  她跌坐在地上,久久地望着那些袜子,是谁用一双温暖的手把袜子配成一对?那双手也永远不会丢弃她。

  她以后会把一双袜子绑在一起拿去洗,那么,一双袜子永远是一双。

  第四章 一夜的谎言

  醒来绝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每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能看得见,苏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来,徐宏志已经上班了。洗脸的时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镜子里瞧着自己。就像一个有千度近视的人,眼镜却弄丢了。她看到的,是一张有如蒸馏过的脸,熟悉却愈来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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