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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假使人生有所谓黑色喜剧,此刻发生在男孩身上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剧。他不能取笑男孩读这本书,这件事本身并不好笑。但是,男孩选择了这本书,实在旁观的人哭笑不得。

  “原来你喜欢赤川次郎。”徐宏志说。

  男孩吓了一跳,马上换上一副冷面孔,一边看一边不屑地说:

  “谁说我喜欢?我无聊罢了!写得很差劲。”



  “我觉得他很有幽默感。”

  男孩眼睛没看他,说:“肤浅!”

  “这本书好像不是你的。”他说。他记得这本书今天早上放在邻床那个十一岁的男孩床上。那个圆脸孔的男孩这时候睡得很熟。

  “我拿来看看罢了!你以为我会去偷吗?”男孩的语气既不满也很提防,又说:“我才不会买这种书。“

  “原来你不喜欢读推理小说,那真可惜!”徐宏志说。

  “可惜什么?”男孩好奇地问,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童真。



  “我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可以借给你。不过,既然你没兴趣……”

  “你为什么要借给我?”男孩狐疑地问。

  “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以后我帮你打针,你别再捣蛋。”

  男孩想了想,说:

  “好吧!我喜欢公平交易,但你的技术真的要改善一下,别再弄痛我。”

  徐宏志笑了。他希望男孩能爱上读书。书,可以慰藉一个人的灵魂。

  男孩果然迷上那套推理小说,这些悬疑的小故事是他们友谊的象征。每次徐宏志去看他的时候,男孩依然是口不对心,依然爱挖苦他,却是怀着一种能够跟一个成年男性打交道的骄傲。

  后来有一天,他去看男孩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不寻常。

  两个病房护士搜查男孩的床。原来,圆脸男孩的手表不见了。护士自然会怀疑这个小偷的儿子。为了公平起见,她们也搜其它人的床,但只是随便搜搜。男孩站在床边,样子愤怒又委屈,眼睛并未朝徐宏志看,仿佛是不想徐宏志看到他的耻辱。

  徐宏志想起圆脸男孩这两天都拉肚子,于是问护士:“你们搜过洗手间没有?”

  结果,他在圆脸男孩用过的马桶后面找到那枚价值几百块钱的塑料手表。

  给人冤枉了的男孩,依然没看徐宏志一眼。他太知道了,因为自己是小偷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认为手表是他偷的。这个留在他身上的印记,就像他手背上的伤疤,是永不会磨灭的。

  “他手背的那个伤疤,不是普通的虐儿。”回到家里,徐宏志告诉苏明慧。

  “那是什么?”她问。

  他一边在书架上找书一边说:

  “可能是他爸爸要训练他当小偷,他不肯,他就用火烧他的手。”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呢!华生医生。”她笑笑说。

  “找到了!”他说。

  他在书架上找到一套手冢治虫的《怪医秦博士》,兴奋地说:

  “你猜他会喜欢这套漫画吗?”

  “应该会的。”她回答说。

  他拿了一条毛巾抹走书上的尘埃。她微笑朝他看。她爱上这个男人,也爱上他对人的悲悯。他是那么善良,总是带着同情,怀抱别人的不幸。

  是谁说的?你爱的那个人,只要对你一个人好就够了,即使他在其它人面前是个魔鬼。她从来不曾这样相信。假使一个男人只关爱他身边的女人,而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一天,当他不爱她时,他也会变得绝情。

  她由衷地敬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这种悲悯,使他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比她高尚。她自问对动物的爱超过她对人类的爱。她从来就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比他自我很多。

  她只是担心,他的悲悯,有一天会害苦自己。

  他把《怪医秦博士》送给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说找出来,想要还给他。

  “你喜欢的话,可以留着。”他说。

  “不用还?”男孩疑惑地问。

  “送给你好了。”

  男孩耸耸肩,尽量不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将来,你还可以读福尔摩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他们的侦探小说才精彩!”徐宏志说。

  “谁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她是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女王!不过,你得要再读点书,才读得懂他们的小说。”

  男孩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读了的书,没有人可以从你身上拿走,永远是属于你的。”徐宏志语重心长地说。

  男孩出院前,他又买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说给他。他买的是“三色猫”系列,没买“小偷”系列。

  男孩眉飞色舞地捧着那套书,说:

  “那个手冢治虫很棒!”

  “他未成为漫画家之前是一位医生。”徐宏志说。

  “做医生也不难!我也会做手术!”男孩骄傲又稚气地说。

  徐宏志忍着不笑,鼓励他:

  “真的不难,但你首先要努力读书。”

  徐宏志转身去看其它病人时,男孩突然叫住他,说:

  “还给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过来的一支钢笔,才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这支钢笔是便宜货,医生,你一定很穷。”男孩老气横秋地说。

  徐宏志笑了,把钢笔放回衬衣的口袋里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时候,发现男孩那张床上躺着另一个孩子,护士说,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现,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个可怕的家庭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男孩带走了所有的书。那些书也许会改变他,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离开小儿科病房,还没能再见到男孩。

  实习生涯的最后一段日子,徐宏志在产科。产妇是随时会临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产妇都会在夜间生孩子,这里的工作也就比小儿科病房忙乱许多。

  他的一位同学,第一次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婴儿从母亲两腿之间钻出来时,当场昏了过去,

  成为产房里的笑话。大家也没取笑他多久,反正他并不是第一个在产房昏倒的实习医生。

  徐宏志的第一次,给那个抓狂的产妇死命扯住领带,弄得他十分狼狈。几分钟后,他手上接住这个女人刚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娃。她软绵绵的鼻孔吮吸着人间第一口空气。他把脐带切断,将她抱在怀里。这个生命是那么小,身上沾满了母亲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会从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声却几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尽全身气力喊完了,便紧抿着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吵,也吵不醒她。老护士说,夜间出生的婴儿,上帝欠了他们一场酣眠。终其一生,这些孩子都会很渴睡。

  他看着这团小东西,想起他为苏明慧读的《夜航西飞》,里面有一段母马生孩子的故事。

  等候小马出生的漫长时光中,白芮儿。玛克罕说:诞生是最平凡不过的事情;当你翻阅这一页时,就有一百万个生命诞生或死亡。

  苏明慧告诉他,在肯亚的时候,她见过一头斑马生孩子。那时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记得那头母马侧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过了一会,一头闪闪发亮的小斑马从母亲的子宫爬出来,小小的蹄子试图站起来,踉踉跄跄跌倒,又挣扎着站起来。

  “就像个小婴儿似的,不过,它是穿著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说。

  人们常常会问一个问题: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今夜,就在他双手还沾着母亲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间,他发现自己想念着苏明慧,想念她说的非洲故事,也想念着早上打开惺忪睡眼醒来,傻气而美丽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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