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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 外婆跟母亲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还在疾病的痛苦之中,你为什么不去拯救他们?”

  终于,母亲顺从了外婆的意思,进了一所护士学校。但她告诉自己,她会慢慢说服父母让她去当修女的。修女和护士的身分,并没有矛盾。总有一天,她要奔向她仁慈的天主。

  天主在远,爱情却在近。



  几年后的一天,祖母因为胃炎而进了医院。当时负责照顾她的,正是刚满二十二岁的母亲。祖母好喜欢这个单纯的女孩子,一心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

  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父亲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少条件很好的女孩子向他送秋波,他都不放在眼里。

  祖母为了让他们多点见面,明明已经康复了,还是说身体虚弱,赖在医院不走。出院后,祖母又以答谢母亲的用心照顾为理由,邀请她回家吃饭。

  当时,母亲还看不出祖母的心思,父亲倒是看出来了。既出于孝顺,也是给母亲清丽的气质吸引。他开始约会她。

  比母亲年长十二岁的父亲,没为爱情改变多少,依然是个爱把心事藏起来的大男人。他对女朋友并不温柔体贴,反而像个司令官,谈情说爱也摆脱不了命令的口吻。

  “一年后,我实在受不了他。那时候,我决定去加尔各答的一所会医院工作,那边也接受了我的申请。出发前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你爸。﹂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这个男人眼里不舍的神情,在他脸上读到了比她以为的要深一些的爱恋。

  回去的路上,他静静地朝她说:

  “我们结婚吧!”

  她本来已经决定要走,就在一瞬间,她动摇了。

  发现她没有马上就答应,于是,他说:

  “你不嫁给我,不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你的天国不在印度。”

  “那天,我以为他这番说话是难得一见的幽默感,原来,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母亲笑了起来,说:”但是,你爸真的很聪明。我好爱他。我崇拜他,就像一条小毛虫崇拜在天空中飞翔的兀鹰。“

  他看得出来,母亲一直很崇拜父亲。她爱父亲,比父亲爱她多。她习惯了听命于父亲,把她无尽的深情,奉献给那颗过于冷静的灵魂。

  “爸也许是一只孤独的兀鹰,但你绝对不是小毛虫。”他呵呵地笑了。

  “幸好,你像你爸,遗传了他的聪明。他常说我笨。”

  “妈,你不笨。爸一向骄傲。”他说。

  “别这样说你爸。不管怎样,你得尊重他。你爸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也很疼你。”

  “他疼爱我们,就像天主疼爱祂的子民一样,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说。

  “他只是不懂表达他的感情。他跟你祖父也是这样的。他们两父子一起时,就像两只并排的兀鹰,各自望着远方的一点,自说自话。”

  他灿然地笑了。母亲倒是比父亲有幽默感。

  “男人就是有许多障碍。”母亲说,眼里充满了谅解和同情。

  夜色降临的时候,露天餐厅周围成百的小灯泡亮了起来,与天际的繁星共辉映。那天晚上,母亲的兴致特别好,谈了很多从前的事。

  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好像预感自己不会回来似的。她慈爱地对儿子说:

  “每一次,当我看到你,我都庆幸自己没进修道院去。要是我去了,将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他没料到,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口沉重的箱子,带着一张支票,搭上飞往印度的班机,去圆她的青春年少梦。那笔钱是捐给会医院的。母亲还打算在医院里当一个月的义工。

  恶劣天气之下,机师仍然试图在加尔各答的机场降落。结果,飞机滑出跑道,瞬间着火,机上的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梦想破碎和坠落了,母亲在她半辈子向往的天国魂断。

  那个地方真的是天国吗?

  假使她没去,也许永远都是。

  鲜活的肉体,化作飞灰回航,伤透了儿子的心。他的生命,星河寂静,再没有亮光闪烁。

  在悲伤的日子里,他以为父亲就跟他一样沉痛。然而,父亲仍旧每天上班去,没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责备儿子的脆弱。

  他不免恨父亲,恨他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恨他那种由上而下的爱,也恨他冷漠和自私的灵魂。

  直到今天,父亲突然向他伸出一双友善的手。他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苍白发。兀鹰老了。

  他爱他的父亲,也许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爱得多一些。假如父亲能用平等一点的方式来爱他,他会毫不犹疑地朝那样的爱奔去。

  他记起来了,就在母亲离开之后半年。有一天,父亲在家里摔断了一条腿。他说是不小心摔倒的,并且以惊人的意志力,在比医生预期要短很多的日子再次站起来。

  父亲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吗?还是由于思念和悲伤而踏错了脚步?

  不掉眼泪的人,难道不是用了另一种形式哭泣?

  两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误解了父亲。假如他愿意向父亲踏出一步,母亲会很安慰。二十多年前,这个女孩子为了一段爱情而留在尘俗。她不会愿意看见她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在她离去之后,站在敌对的边缘。

  他是如此渴望回报那双友善的手。几天后,当父亲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一趟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奔向那羞怯的父爱。

  经过这许多年,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放下歧见和误解,放下男人的障碍,说些父子之间的平常话。他会告诉父亲他将来的计划。也许,他们会谈到母亲。

  父亲在家里的书房等他。书桌上,放着苏明慧送的那个非洲人头石雕。

  这又是一个友善的暗示。他心都软了,等待着父亲爱的召唤。

  这一刻,父亲坐在皮椅子里,脸上挂着一个罕有的、慈祥的笑容。

  “你记得鲁叔叔吧?”父亲倾身向前,问他。

  “记得。”他回答说。鲁叔叔是父亲的旧同学。

  “鲁叔叔的弟弟是美国很有名的眼科医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华人。关于那个病,我请过他。”

  “他怎么说?”他急切地问,心里燃起了希望。

  “视觉神经发炎,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可以治疗。”

  他失望地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清楚?”父亲突然问。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她会失明。”

  “也许不会。”他反驳道。

  “你不能否定这个可能。”

  “到那一天,我会照顾她。”他笃定地说。

  “照顾一个盲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会尽力。”他回答说。

  “她会阻碍你的前程。”父亲说。

  他吃惊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说出这种话。

  “爸,你不了解爱情。”他难过地说。

  “但我了解人性。”徐文浩冷冷地说,“有一天,你会抱怨,你会后悔。爱情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他沮丧地望着父亲,说:

  “你不了解我。你太不了解我。”

  “你这是医生泛滥的同情心。”徐文浩不以为然地说。

  “爱一个人,并不只是爱她健康的时候,也爱她的不幸。”他说。

  “一个人的不幸并不可爱。”徐文浩淡然地说。

  他绝望地看着父亲。母亲用了短暂的一生,也救赎不了这颗无情的灵魂。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感化父亲?他未免太天真了。

  “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他坚定地说。

  徐文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你坚持这个决定的话,我不会再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哑然吃惊地朝他自己的父亲看。他从来一刻也没想过,父亲竟会使出这种卑鄙的手段。

  “我也不需要。我从来就没有稀罕。”他说。

  眼看这番话没有用,徐文浩温和地对儿子说:

  “你没吃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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