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宰辅府现在只怕已经败落得不成模样了。”濮阳柔羽轻轻合上了眼帘。过去宰辅对他百般提携照顾,后来却又对他赶尽杀绝;过去一呼万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昔日权相风光不在,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想著想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孩儿听他府里遣散出来的大夫说,宰辅大人的情况很糟,只怕就是这一两天了。孩儿去探望一下,料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的。”
濮阳然介暗叹了口气。自己儿子的脾性如何,他再了解不过了。“那爹给你提调点人陪著去,顺便带点礼物,见个面略尽点心也就是了,别耽搁太久。”
“知道了。”濮阳柔羽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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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面,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穿过熟悉的回廊,濮阳柔羽看见一身黑衣的末鬼静静伫立在庭中,无声无息仿佛就要与四周荒凉的景物融合一般。
濮阳柔羽苦涩地笑了下,“师兄,别来无恙?”
末鬼回首,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还在宰辅府习业时,濮阳柔羽就十分尊敬喜爱这个寡言的师兄,他经常和师兄还有、净姑娘,一起谈诗论文,畅言天下大势,他原本以为师兄也同样爱护他的,但这却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要成亲,兴奋不已地去向师兄提说,而师兄明知道净姑娘并不喜欢他,却没有告诉他实情。
后来他们说的什么,师尊要利用净姑娘来拉拢自己的心,还有什么女人成亲后自然就死心塌地转性儿了,哪知道这女人性子这么烈?还要再给他寻一个美眷什么的?这些令他自责难安、愧疚痛苦的言论,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他也并不怎么在乎,但他无法不在意师兄自始至终那样淡漠的神情。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一头热的喜欢著他们,净姑娘摆明不要他了,师兄最后也奉师命前来杀他……
事情已经过去七年有余,但他心里那份深沉的遗憾与失落却仍然没有淡去。濮阳柔羽暗叹了口气。能怨他吗?其实也只能怪自己蠢吧……抿了抿唇,濮阳柔羽自失地一笑,“……少仲还好吗?我很想念他,如果你见到他,是不是能告诉他一声?”
“嗯。”
“你、见过师尊了?”
“见过。”在一起的时日久了,末鬼明白濮阳柔羽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师尊要我进修行之门,成为长老,再主导千年后的局势。”
濮阳柔羽一时无言。依他对末鬼的了解,他想末鬼会遵从师命进修行之门的。“那么,永无再见之期了吗?”
末鬼只是微微掀起唇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师尊已经接近弥留了,如果你想见他,还是要把握时间才好。”
想像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走进宰辅的居室,濮阳柔羽一时怔了。满室被搬偷光的摆设,只剩一张床一张被子,和被摔在地上的几个破茶杯,孤零零的散在空旷寂寥的屋里。几只耗子惊见有人进来,拖著尾巴慌忙躲进床下柱脚边,吱吱喳喳地隐没在光线不及的暗地里。
“是柔羽吗?”
宰辅唤他的声音还和过去一样,威严里充满了慈和爱顾,濮阳柔羽浑身一震,眼眶已经红了,“师尊,是徒儿看您来了。”几步赶过,就跪落在宰辅的床边。
“呵。呵。”宰辅低哑的笑著,干枯的手指像是要去拍他的肩膀,却力不从心,“以前我就和你说过,做大事的人最忌儿女情长,看你如今这样,比七年前也没有一点进步啊……”
濮阳柔羽双手并出紧握住他瘦得皮包骨的手掌,勉强笑道,“师尊训诲的是……徒儿先让人给师尊换一个地方儿,好好的养病要紧……”
“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但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说说。”宰辅沉稳的说著,混浊的双眼突然炯然生光,凝视著他身前的濮阳柔羽,“我们的祖先,拥有超越普通下界人的能力,也乐意帮助他们,结果却反被下界人所害,赶到沙漠荒地。祖先里有才能之士,才另辟了这个空间让子孙得以存活……先人遗训,无论如何不能和下界人共存、更不能相信人类。我知道你一心和平的思想,只期望你在滥用对下界人的同情心前,能先想想过去的教训……”
老人突然剧烈的咳了起来,濮阳柔羽赶忙站起身来,轻轻拍著他的胸口,“师尊,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现在……”
“圣魔界一定得对人界用兵才行。”老人坚定的说道。
濮阳柔羽静静的听著,没有反驳。
“我已经交待了末鬼,他应该可以达成我的愿望。”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像是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笑了起来,“只是,那已经是千年后的事了,我的尸骨也早就化成灰了吧。呵呵。希望我们的子孙世代平安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
‘关于晁爽这孩子……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他……’
宰辅并不知道,晁爽在见过玥的眼睛三天后就死了。据说是大叫著『为什么!’一头撞在柱子上死了的。也许是没有人愿意去刺激一个垂死的老人,所以宰辅才会不知道……
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濮阳柔羽静静的看著著火的冥纸耀闪著火花,一点一点的消融在金红色的火焰里。
即使从人界里独立出来了,许多人界久远流传下来的习惯,圣魔界的族人仍旧延续著。
真正古老的祖先,圣魔界和人界,不都是同样的吗?
‘希望我们的子孙世代平安’
师尊啊!其实我们由不同的方向努力著的,是同一个理想……
濮阳柔羽淡淡一笑,看著飞扬在晚风里被烧得只剩一角的冥纸,渐渐化成灰烬,飘散在无垠的大地里。
碑上曾经叱吒风云的名字仿佛也融在这昏黄的暮色里,沉默敛去。
第十二章
“原来少仲曾经失去记忆?”濮阳柔羽有些吃惊,间而一想却又心疼:少仲一定是因为亲眼目睹自己受伤的经过,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大受打击之下才会暂时失忆,也才会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恢复了记忆……
“是啊!本王已经认了他做义子了,”康靖王高兴的宣布,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是他的哥哥,也可以算本王的半个义子了。”
濮阳柔羽一呆,几乎从肚子里笑出来,轻咳了一声掩饰道,“这样,草民就不知道为何王爷还要派少仲来杀草民了?”
“哎呀,误会一场嘛!反正本王也在刑场替你解危了,看你也不像个心胸狭窄的人,说说就过去了,怎么还往心里放呢?”
濮阳柔羽只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康靖王一见他笑成这样,就知道这个才子八成早就猜到自己当初的意图了。康靖王也不掩饰,耸耸肩就笑,“本王知道瞒不过你这个外丞相,这样吧,看你要本王怎么给你赔罪,说一声就成!”
“草民今天来,只是来问清楚事情的始末,既然已经明白了,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濮阳柔羽微微一笑,神色转成认真,“草民代替舍弟,感谢王爷的照顾。”说著一揖到地。
康靖王赶忙站起身来扶他,“嘿嘿,别这样说嘛!你们兄弟俩都是人才,如果能为本王所用,那就更美妙了。”
濮阳柔羽盯著他紧抓著自己不放的手一眼,神色自若的说道,“草民没有做官的打算,王爷也不必太客气殷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