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柔羽眨了眨眼,勉强笑道,“结论别下得太早。我去见君皇,告诉他这件事,君皇一定也不肯你留下来的。”
“濮阳兄,请别这样做。”玥挺了挺身子,“这样等于是将痛苦丢给君皇去承受,我宁可自己担下来,也不想逼君皇做抉择。”
逼?……‘谁叫你非要逼我嫁你?’
他以为她是心甘情愿,欢喜要做他的新娘子,她却以为是他逼她……
全宰辅府的人都知道她不想,只有他一个人兴高采烈地等待著……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他真相?为什么!
一阵痛楚猛然涌上,一口甜血已经在口中。濮阳柔羽紧咬著下唇,勉力忍住不让心血上冲。
“柔羽?”玥察觉他的气息突然紊乱了起来,赶忙问道。
“我没事。”濮阳柔羽抿了抿唇,用力吞下那口甜血,勉强笑道,“别说逼君皇做抉择……你呢,你喜欢君皇吗?”
“……”
“玥?”
玥淡淡一笑,“偿深恩,亦未尝不可。”
濮阳柔羽一怔,笑了,温柔的说道,“你不是一直关心我过去在宰辅府的事吗?我说了你听罢……”
他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的谈话。他只是太想念玥,连一刻都不想失去玥的讯息。
他不是故意要知道这件事。他只是内力过人,隔著一层厚壁还能清楚的听见他们并不大声的对话。
‘偿深恩,亦未尝不可。’
偿深恩……
“君皇?”
他用力甩开一旁要过来扶他的侍从。颠一步顿一步的向著另一侧的宫殿走去。
“告诉濮阳柔羽,朕在东配殿等他。”
冰冷低沉的声音踅过樱树,散了满天落花。
※※※
踏进东配殿,濮阳柔羽的心就猛地一沉。原本再怎么僻静的殿宇,只要君皇在,身旁就一定会有服侍的太监宫女,如今一个侍从不见,宽广的东配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蓝发君皇一人,合著眼,向后仰靠在宽大的座椅上。
“臣,濮阳柔羽,见过君皇。”濮阳柔羽一个拜礼行了下去。
蓝发君皇慢慢的张开眼看他,并不叫起,也仍维持著同样疲懒的姿态。皇家讲究的体尊庄敬,见大臣时必定的端正坐姿,一样不见。
濮阳柔羽心里有数。他自己也遭遇过,心里多少能够体会蓝发君皇目前的心境。然而该说的还是要说,玥的情况势必不能再拖下去──
濮阳柔羽抬起头来,“君皇,玥已经不能再待在皇城了。请君皇、”一顿,诚恳地说道,“放了玥吧。”
蓝发君皇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缩紧了些。“……还有多久?”声音低得好平静,“玥还能待多久?”
“至多,十天。”
蓝发君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修行之门是圣魔界最奇妙的存在,是连圣魔界的君皇也不能干预的地域。有心的人,在那里渡过千年的修行,而后成为圣魔界的长老。
每一任的君皇,都会有九位元长老相辅,共同统驭圣魔界一千年。当他的寿命完结的时候,下一任的长老们正好离开修行之门,辅佐他的孩子,接任圣魔界的君皇。
他还有千年的寿命,却再也、见不到玥了……
“君皇,”濮阳柔羽知道蓝发君皇痛苦,但他不得不狠心要君皇做出承诺。他不能让君皇因为一时的眷恋而留下玥。“玥就算留下,也活不过十年,君皇最终仍要失去他的……”
这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无所谓的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不是好友吗?为什么他能这么冷静的要玥离开?
“请君皇下定决心吧!若是君皇不说,玥一定会舍命留下。”
玥会使用金针刺穴,为的不就是赶回来救他吗?为了救他、玥受穿心之苦;为了救他,玥要离开自己……
“滚。”
蓝发君皇的声音不高,濮阳柔羽一时愕然。
“君皇?”
“滚!”蓝发君皇用力吼道。
濮阳柔羽一怔,突然意识到对眼前的人来说,自己正在拼命要求的,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眼睫一眨,他闭紧了双眼,不去看君皇那强抑痛苦的神情。“请君皇让王禔官复原职,桂匀河畔千万百姓的姓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一叩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
濮阳柔羽回到之前君皇拨给他住的平和殿,收拾著自己从濮阳府里带来的书籍文物,和几件简单的衣裳。
“濮阳大人,您在忙什么?”专门服侍他的宫女凤仪端茶进来,诧异的问道。
“我已经不是濮阳大人了。”濮阳柔羽一笑说道,“今天起,我要离开皇宫,当一个自在的小老百姓。”
“咦?可是玥大人不是回来了吗?您怎么就要走了?”
“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呢?”濮阳柔羽轻轻勾扬著唇角,似笑似叹的说道,“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凤仪蹙著眉头,“您说什么婢子听不懂……”
“希望你永远都别懂。”濮阳柔羽笑著,“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濮阳柔羽告辞。”
※※※
濮阳少仲醒在一片交杂的记忆里。
好像还是七岁小儿,抢过一根木棍挺身就护著比自己大七岁的哥哥,泛水的眼睛凶狠的瞪著一群伸手想拉哥哥的坏人;好像才跌得鼻青脸肿的对师父说:‘我要继续学武,我要保护哥哥!’。但曾几何时,他竟连哥哥都忘记了;曾几何时,他持剑的右手,锋利的剑尖竟对著他的哥哥……
濮阳少仲张开眼睛。眼眶里含不住的温热液体沿著脸颊坠下,没入颊侧的黑发里。
他眨了眨眼,看见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门边,静静地看著他。
“能动了就回家去吧。”末鬼说道,“你哥哥已经回府,事情已经结束了。”
结束?“你为什么要伤我哥哥?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是谁?”
末鬼沉默了会。他知道少年正用热烈的眼光望著他,急切的等著他的回答。
但他不是习惯解释的人。末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走了,保重。”
少年怔了一怔,猛然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的含意时,门扇已经只剩轻微的晃荡。
“……”又来了!少年赶紧跳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长剑就追了出去,黑色的身影飘过树梢月下,瞬间在空中划开一道黑影。
“王八蛋!”少年怒吼一声,一抬手,猛然将手里的剑甩向黑影,长剑擦过黑影边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去你的祖宗十八代,这笔帐不讨回来,我就不叫濮阳少仲!你听见了没有!末鬼─────”
怒气带著回音辽绕开来,末鬼确实听见了。
末鬼不禁失笑。呵。呵。
可惜他不能带少年走,他还得再去见宰辅一面。笑容突然止歇──‘杀手是不能有情绪的’──他想起宰辅的话。心头一凛,微微一顿的脚步,再度迈开。
※※※
“唉,羽儿,你怎么又坐在窗边吹风?”濮阳然介走过书房,就看见濮阳柔羽曲著一脚,膝支著额,仿佛在想什么一般。“事情不是都结束了吗?玥大人回宫了,宰辅也削了官职啰!现下不就是个垂死老人吗?”只剩他那个不孝儿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家都不知道要回来……
濮阳柔羽从沉思里醒来,看见父亲面对自己时那一贯的忧愁关怀表情,心头一暖,微笑道,“没什么,羽儿只是在想,该去探望宰辅大人一下……”
濮阳然介一呆,“探望他?你没被他害死已经是命大了,怎么还去?再说,人老了就是顽固,万一他身边还养著杀手什么的,随时准备要对你不利,你去了,不等于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