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愚昧。何以见得是百万人的性命换他一人?”
王禔望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燃亮了烛火,室内登时明亮起来。王禔枯木般的手一指案上积累的整齐的册子,缓缓地说道,“你一进来,老夫就让你看了。这里头,说明了两件事。一是人心不满,一是人心不安。那些攻讦你的,想必你早就心里有数,老夫也不必提;但有一些,却不得不重视。”王禔顺手抽起一份折子翻看著,“外丞本有调动人事之权,你要撤掉主战派的人员,老夫无话可说;但主战派久历朝事,文书娴熟,许多朝廷的常法还要靠他们推动,如今你撤掉这些能员干吏──”王禔一顿,目光渐渐凌厉了起来,“就拿桂匀河来说吧,百年一次的大决堤即将到来,这是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的事?河工要派、钱粮要筹,耐烦杂锁的事林林总总,还要求快!现在接手的官员毫无经验,几张签呈还在京城里转攸,底下人要怎么想?百姓要怎么想?”
濮阳柔羽静静的听他说完,起身一揖,郑重的说道,“晚辈明白。晚辈,是故意的。”
王禔一凛,视线瞬间鹰隼般集中到他身上。
“晚辈意在救人,以调动极少的人次来制造混乱,也是为了方便日后整顿。”
“他事都不紧要,但桂匀河天灾,人命一去,你如何偿补?”
濮阳柔羽掀起一抹慧黠的笑容,“不会损伤人命。”
王禔一皱眉头,“你要等救回玥大人后再日夜赶工?就算从明天开始吧,征集十万民夫──这是朝廷目前能支出的极限了──日夜赶工,也只是个勉强而已。”
“晚辈请问王大人,修堤的工作,最晚何时开始可以来得及?”
“……十天内。”王禔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仅剩三个月,河堤连延千里,随时可能因洪汛提前而功亏一篑。”
“既是如此,那么晚辈不打算修堤。”
“你!”王禔气得站起身来。
“王大人,”濮阳柔羽离座,来到他面前,叩头一拜,“晚辈恳请王大人协助晚辈救这百万百姓。”
王禔吃了一惊,却不想伸手去扶他,最后重重坐回椅内,森严的说道,“你说,你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老夫就在这宅院里杀了你,再向君皇请罪!”
濮阳柔羽俯伏在地上,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圣魔界历年来以防堵之策治水,百年一次的大洪汛有朝廷出面保住了,但小洪汛年年都有,年久失修的地方仍然时有溃决。且河泥年年淤积,导致每次要重新修堤都必须付出比往年更大的代价,为什么不干脆让桂匀河泛滥呢?”濮阳柔羽仰起头来望著端坐的老宰相,“撤离沿岸以种田为生的百姓并不困难,朝廷就是要出钱补偿百姓家园损失也远低于修堤之用;再者,河水泛滥,必定带来肥沃的淤泥,来年的收成将比去岁多上一倍,离开的百姓能得到一笔钱又能得到更肥沃的土地;扣除十分之七的耕地,需要修堤的也就只有几个无法简单撤离的重要都城……”
王禔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治河不是防堵,就是想尽办法让河水出海外流,从来也没有人提出像濮阳柔羽这样大胆的看法──让河水泛滥,再利用河水泛滥带来的利益──那对国计民生将是多大的贡献──王禔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但他毕竟老成持重,长年防堵的方式治河,早已成了习惯,如今乍闻这样新颖的想法,一边是心动一边却是顾虑。
怎么说都是无人尝试过的方法──
王禔紧张的思索著,愈想愈觉得濮阳柔羽的话言之成理。不管如何,撤离的确是个安全的方法,只是要防著河水到处溢流……
唔……河两边地势都低,只要撤离的范围估得大些,比起修堤,那也并不算得上是难事……
王禔已经坐不住,佝偻的身躯颤巍巍立起,倾身去扶濮阳柔羽,拍著他的手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大人,晚辈-”
“别自称晚辈,你足以当任何人的导师。”刚刚一时激动,有些失了态了。王禔一笑,慈蔼里已经恢复了常态,一顿说道,“你说,你要老夫怎么配合?”
“请王大人先自提辞呈,待晚辈救回玥之后,再请皇命,让王大人官复原职,以统整治河事宜──百姓信任您,只有您才能让他们放弃家园,离开再回来重建。”
“好,好。”王禔欣慰的笑了,望著濮阳柔羽在光影下略微模糊的俊秀脸孔,心中一个念头陡然升起,笑容顿时打住。“这些话,你向君皇提过吗?”
“没有。”濮阳柔羽直截了当的说道。
“这!君皇生性多疑,你曾是宰辅的爱徒,如今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混乱朝纲,再加上桂匀河一事……别说宰辅欲杀你而后快,就是在君皇面前,你的处境也十分艰难。”
“晚辈明白。”濮阳柔羽淡淡而笑,“君皇早已对我生疑,若是将此事告知,君皇一定会认为晚辈一人就足以左右圣魔界的存亡,是比宰辅更危险的存在,那么无论玥生死如何,晚辈都将无命可活。”
“宰辅若是用玥大人的命来‘清君侧’,你同样难逃一死!”
“嗯。但至少救回了玥。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濮阳柔羽敛眉道。
“你……”王禔深沉的舒了口气,“老夫知道你和玥大人交情深厚,但为了他付出生命,你也太傻了点。”
濮阳柔羽微微一笑,“酬知己罢了。”
王禔不无感慨的注视了他半晌,“若是当初收你为徒的是老夫,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世事难料。晚辈感谢王大人知遇之情。”
“柔羽……”王禔唤了他一声,浓长的眉深深皱起,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七年前,你成亲的时候,老夫因为有事不能去,特地准备了一份礼物要给你。但隔天却传出你与新嫁娘双双被下毒的消息,新娘死去,你也病重濒死。”王禔微微抿了抿唇,看著濮阳柔羽木然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夫不信有人能在宰辅府中下毒,你与宰辅之间-”
“王大人,”濮阳柔羽抬眼温存的望著他,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事情过去了。那是晚辈心里的伤痛,王大人关心,晚辈感激,但王大人也不想见晚辈在这里痛哭失声吧?”幽幽一笑,濮阳柔羽一揖到地,“晚辈告辞。”
第七章
王禔辞官的消息一证实,天下哗然。从各地涌入京城叩阍陈情的官员和百姓挤得城门口寸步难行,客栈都人满为患。原本在王禔的辅政下,修堤的工作尽管缓慢,还是有所动作;王禔请辞,濮阳柔羽主掌之下的朝廷竟眼睁睁看著洪汛逼近,毫无作为。万人联名求斩濮阳柔羽的折子从案上一直堆积到地面,群情汹涌的仿佛桂匀河已经泛滥了一样。
皇城正像滚水般沸沸扬扬,晁爽此刻也兴奋激动得难以自己,骑在已经是放蹄奔驰的快马上,仍旧一鞭一鞭的抽挞催促,尽全力奔往康靖王府。内廷这两天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君皇已经不再信任濮阳柔羽,只为了濮阳柔羽曾说可以救回玥,才勉强按住怒气。而现在他要做的,正是让玥写封信给君皇,彻底粉碎君皇对濮阳柔羽的信任。濮阳柔羽尽自聪明,一定也没料到自己可能会在万夫所指下被推上刑场,好平息众人的怒气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