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凝视着这个领带扣,如今另一个还在吗?它们天各一方那么多年,再也凑不成对。
仅仅几天工夫,白蕙就明显地消瘦了。
当孟家好婆急急忙忙从宁波赶回来,到医院来探望时,头一眼看到白蕙,她惊愕得手里提着的土产、吃食都差点儿掉到地上。
“阿蕙,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怎么瘦成这样?”
白蕙脸颊下凹,面色苍白,眼睛周围一圈明显的黑影。本来苗条而丰满的身子,如今瘦弱得几乎风一吹就要倒。
“没什么,好婆,我没病。”
孟家好婆直后悔。她想,自己如不到宁波去,还能在医院帮把手,这孩子也不会累成这样!
其实,真正折磨着白蕙的,是她和西平的关系不能得到妈妈的同意。
自从西平来到医院,而妈妈对他们的关系表示坚决反对以后,白蕙几乎夜夜睁着眼到天亮。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反对西平,但她不能再去问妈妈,也不能去说服妈妈,她甚至连提一句西平也不敢了。她流着泪,痛苦地想,她和西平的感情经历那么多磨难,本以为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们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谁知自己的妈妈,最疼爱自己、最体贴自己的妈妈,这一次竟会如此激烈地反对女儿的心愿。
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云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强烈。女儿夜不能寐,其实清云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泪为伴。这些日子,她几乎把自己一生所经历过的都回忆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忆中,有时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觉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儿在忍受着种种痛苦,“难道自己的女儿也要象自己那样度过一生吗?”这么一想,她就会吓出一身冷汗。
几天几夜紧张的思考,清云终于醒悟了。难道她这一辈子受的痛苦还不够吗?她不能让女儿接着受罪。
于是,她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把过去的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多么不光彩,多么耻辱,都向女儿和盘托出。不能让上一辈恩怨的阴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责不该由后人偿还。女儿和西平应该拥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来。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
决定以后,清云几天来头一次安安静静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一本书,她双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视在书上,但好久不见她翻动书页。
“阿蕙。”清云轻轻叫一声。
“啊,妈妈,你醒了。”白蕙笑着走过来,“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几乎一声咳嗽都没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应该到学校去一下。请假那么多天,该去看看。”清云说。
白蕙有些犹豫,照理是该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学院续假,另一方面论文中有些问题也应和指导教师商量一下。
但这里能走得开吗?
好象看出女儿的犹豫,清云说:“我今天觉得很好,你走开一会儿没关系。说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会来医院。你要老不去学校,我倒真要担心了。”
听妈妈这么说,又看到妈妈今天精神确实不错,白蕙终于答应到学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刚要出门,清云叫住了她:“阿蕙,你过来。”
白蕙过来坐在床边。清云突然问:“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很爱丁西平?”
妈妈怎么想起问这个?白蕙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爱他。这几天,我都看出来了。这样吧,你让他今天晚上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和你们两个说。”
是妈妈终于回心转意了,还是要当面拒绝西平?白蕙从清云那平静的神色中猜测不出答案。
“妈妈,你怎么想到叫他来?”白蕙嗫嚅地问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现在去吧,到学院去。”清云笑着说。
她就象女儿小时候每次去上学那样,帮白蕙理了理前额的头发,又抻平她衣服的领子,然后拍拍女儿的手,又说了遍:“去吧!”
看妈妈的神情,似乎愿意接受西平的样子。白蕙满怀着希望走了。她决定中午从学院回来,就给四平挂电话,邀他晚上来。
到学院教务处说明过妈妈的情况,又续了几天假。白蕙便去指导教师办公室,两人就她的论文讨论起来。也就不到一小时吧,安德利亚神父突然神色严肃而又紧张地走进来:“白蕙,有你的电话。”
白蕙马上预感到是妈妈病情有变化。她都没勇气开口问是哪里来的电话。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门外。这里神父与指导教师简单聊了几句,然后轻轻叹着气,拎着白蕙的书包跟出来。
电话是小叶护士打来的。她气急败坏地说:
“白小姐,你快来医院。你妈妈突然大吐血,很危险,她要见你。还有,她让你叫那个丁先生也来。”
白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忙给西平挂电话,幸而西平正在办公室里,听她一讲,西平说:“你就在校门口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门走去。安德利亚神父追上来,把书包递给她说:“孩子,主在看着你,主会保佑你。”
当白蕙和西平赶到医院时,只见小叶已站在院门口焦急地等着。一见他们,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说:“快,快,再晚要来不及了……”
冲进病房,白蕙一下子扑到妈妈床前,西平也赶忙跟过来。
只见清云双目紧闭,脸色死灰。
白蕙高声叫:“妈妈,妈妈,我和西平来了,妈妈,我是你的阿蕙,妈妈,你睁开眼看看……”
清云吃力地睁开眼,看看白蕙,然后又象是在寻找着什么,西平赶紧俯下身去:“伯母,我是西平,我来了。”
清云看见西平,勉强抽动着肌肉,笑了。然后她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白蕙与西平赶紧凑上前去,只听她说:“妈妈……同意……你们俩的事……祝福你们……”
他们俩人都听清楚了。
白蕙紧紧抱住妈妈,哭着说:“妈妈,妈妈,你要坚持住,要挺住。”
西平也不觉泪流满面。
清云还想说什么,但张着嘴,接不上气,声音就卡在嗓子里。白蕙把耳朵凑到妈妈嘴前,只听她似乎一遍遍地重复着;“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说……”
白蕙紧贴着清云的耳朵,哽咽着说:“妈妈,你慢慢说……我们听着呢。”
清云硬撑着睁开眼,轮流看看他们俩,用足力气说:“记住……要记住……妈妈一句话……”
她边说边抓着女儿的手。
“我会记住的,妈妈,我会记住的,你说吧。”白蕙哭着说。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云拼命想摇头,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眼睛已闭上,再也睁不开。抓住白蕙的手也没一丝力气了。
白蕙和西平高声大叫:“妈妈,妈妈……”
“伯母……伯母……”
清云抓着女儿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睛却猛地一下睁大,再也不动了。她渴盼着想要告诉女儿和西平的话,终于没能说完。
白蕙一声狂呼:“妈妈——”就晕倒在病床前。
第七章
冬逐冰翳尽春随去燕归
这是一段忙乱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从在妈妈的病床前哭得晕厥过去被人抬走,经过抢救醒来之后,白蕙就几乎是机械地、茫然地生活着。她做了一个刚刚丧母的女儿在这样的日子里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这些事的含义。热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来上海办事的儿子指导她、帮助她,许多时候是在直接操持着那些烦琐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们的吩咐和安排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