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白蕙,林达海却并没有离开丁府。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花园,来到白蕙早晨散步有时走过却未曾特别留意的那道木栅栏旁。木栅栏的那边是一座陈旧的灰色小楼。
已经近午,小楼所有的窗帘还严严地遮着,不明底里的人准以为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楼。
达海伸手在木栅栏背后的一个地方摸了一下,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电铃开关。他连揿几下,不一会便有一个老人跑了过来。
“哦,是林医生。”
“是我,我来看看树白。”
老人打开栅栏,放进林达海,又把门重新仔细关好。
达海问老人:“树白这两天好吗?”
“唉,”老人叹了口气:“一直好好的,可昨天夜里,不知怎么搞的……”
“怎么啦?”
“林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对丁家的人说呀!一大早少爷就来问过,我都没敢说实话。”
林达海轻轻拍他一下,说:“放心,阿根,我不会说。”
两人相跟着往楼里走去。老人尽量放低声音,说:“昨天夜里,他跑出去了。”
“现在他在哪里?”达海赶紧问。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唉,都怪我睡得太死。老啦,耳朵可不如原来灵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老人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幸好树白自己回来了,现在还在小楼里。林达海这才放了心。
“你带我去看看他。”
“是,林医生,”阿根应承道,“不过他刚刚睡着不大会儿。昨几夜里折腾了大半宿。我……我是被他哭醒的。”
“噢?”
“半夜里,大概两点多钟吧。我忽然听到哭声,慌不迭跑过去一看,是他,正跪在地上,扯着头发鸣呜嚎叫呢。我把他拉起来一看,脸上尽是血道道,衣服也撕烂了,浑身草泥、土灰……”
说着,两人已来到树白的房门前。阿根正要伸手推门,只听得里面一声惨叫:“别走,竹茵,求求你,是我,树白呀!”
他们赶紧推门进去。
房间里暗得很,只有从拉得严严的厚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那一点光。空气非常恶浊,简直令人窒息。
“阿根,把窗帘拉开,再打开一扇窗。我不是关照,要保持屋里空气流通吗?”
“我要开窗,他总是不肯,真是没办法。”阿根说着跑去拉窗帘。
随着“哗”地一声,一道强光射进屋里。林达海这才看清:树白瘦弱的躯体正蜷曲着躺在床上,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揪住床单,他显然睡得很痛苦。
达海轻轻走向树白,俯身捡起掉在床边地上的一本书,有一张画像一半夹在书里,一半露在外面。他把画像抽出来一看,这是一张用蘸水笔画成的速写,一个少女在含羞微笑。看来,这张画像有年头了,墨水颜色已发黄,纸质也已变脆,稍不小心就会折断的。
林达海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画像右下角签着日期:7.27.1909,下面是花体的字母:B。他又翻过画像看了看,背面什么也没写。
阿根开了窗走过来,把被蹬开的毛巾被给树白盖好。
林达海放好画像和书,坐在阿根端来的方凳上,开始给树白切脉。
树白仍在昏睡,浑身不断颤抖,嘴巴微微嚅动,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
林达海打开医疗包,拿出一支针药,熟练地给树白注射下去。眼看他渐渐地呼吸调匀,沉入了梦乡。
“阿根,好好看着他。按时给他吃药,别让他再到处跑。”
阿根一一应承,又嗫嚅着问:“他不要紧吧?”
“不要紧,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他。”
“谢谢,谢谢林医生,”阿根送林医生下楼时,一迭声地说,临了又加上一句:“昨儿夜里的事,可千万别告诉少爷,别告诉丁家的人!”
白蕙在路上就和林达海说好,对妈妈只说是安德利亚神父介绍的医生,干万不能泄漏她当家庭教师的事。
他们到家的时候,清云午睡方醒,刚由孟家好婆扶她坐起,披着一件夹袄,腿上盖着毛毯,靠在床上等着喝中药。浓浓的煎熬中药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着。
见来了生人,吴清云想挣扎着下床,但被林达海阻止了。
林达海草草打量了一下吴清云,只见她那瘦削的脸上,几乎只剩下了黑眼圈里那对大眼睛。脸色黄里透黑,看来病势确实不轻。但她那礼貌的微笑,却使林达海心里一动: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羞涩的笑容?但这时已来不及细想。
白蕙向妈妈和孟家好婆介绍了林医生,就端过一张椅子放在妈妈床前,请林达海给妈妈检查。
林达海给清云搭脉。白蕙那样专注、那样殷切地看着医生的脸,捕捉着他的每一个表情。达海也注意到了。猛可里,他发现,清云母女长得竟是那样相象,特别是那双大眼睛。
孟家好婆向白蕙做一个手势,表示她去给客人买点心,就下楼去了。
搭完脉,林达海一言不发。接着便用听筒仔细地听她的前胸和后背,嘴里不断地要求着:“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听着听着,吴清云猛烈地咳嗽起来,白蕙赶紧给她捶背,又递给她一个纸盒,让她把痰咳出来。
等吴清云喘息稍停,林达海详细地询问了病史。然后他说:“白太太,你的病主要是在肺部和气管。因为时间拖得久了些,治起来会比较慢。现在最要紧的是到大医院去做一次彻底的检查,用X光透视,并取痰样做化验。现在医学发达,不难确诊。只要确诊下来,治愈是完全有希望的。”
在整个诊视过程中,白蕙一直站在清云的床头背后。此刻,没等吴清云答话,白蕙就伏在妈妈肩上说:“林医生说得对,妈,我们明天就去。”
清云慈祥地拍拍白蕙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地叫一声,“阿蕙”,意思是别忙,且听医生讲下去。
“仁济医院肺科主任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林达海说。
白蕙马上接口:“太好了,林医生,真谢谢你了。”
达海走到桌边,掏出钢笔,取过一张信笺,就写起来。
“阿蕙,”清云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可跟上一声不太一样,白蕙听出来,其中略含一点责备她冒失的意思。她撒娇地俯在妈妈耳旁说了句什么,清云笑了,点了点她鼻子,疼爱地说;“你啊——”
林达海也看出了清云对去医院检查的犹豫,因此写好介绍信后,一面交给白蕙,一面低声说;“明天放心去检查吧,收费不会高的。”
然后,他又回头笑着对清云说:“白太太,你真福气,你有一个多好的女儿!”
清云瘦削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嘴上却说:“阿蕙太年轻,太不懂事。让安德利亚神父和林医生您费心了。” 这时,孟家好婆正好端着在弄堂口铺子里买的生煎馒头进来。林医生起身要走,被她们三人执意留住,只好由白蕙陪着吃了几个生煎馒头才告辞。
白蕙把林达海一直送到弄堂口。林达海对白蕙说;“你妈妈病得不轻,我怀疑可能是肺结核。必须立即检查,最好住院。不要再吃那种中药了,这病还是看西医好。”
白蕙的心又抽紧起来,眼眶里顿时涌满泪水。
告别的时候,林达海紧握着白蕙的手,谆谆叮咛:“你不要灰心,即使是肺结核,也还是可以治好的。妈妈需要你的照顾和鼓励,你自己先要有信心。对吗?” 白蕙用力点点头。她站在那里,目送林达海的背影远去,心头充满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