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以前是医院的护士。”
“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我妈妈叫吴清云”。
“吴清云?哦。”
白蕙感觉到,丁太太方才有点紧张的神经显然地松弛下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接下来,丁太太就开始介绍白蕙今后应承担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儿珊珊放学后,白蕙要检查她在学校的作业,然后帮她补习法语和教她弹钢琴。丁太太说,她自己曾教过珊珊弹琴和法语,但珊珊贪玩不好好学,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没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细了解一下珊珊现在的法语和钢琴程度,并且想问丁太太,对珊珊的法语和钢琴学习有什么要求,例如说,希望在多长时间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平等等。谁知白蕙才问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一切,都由你看着办吧。”
丁太太的语调很柔和,脸上重又挂着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够感到她内心的一丝不耐烦。
果然,她马上又说:“听西平讲,你原在蒋家任教。这儿不象蒋家,离你学校远,以后你就在这儿吃晚饭。每天六点半,珊珊和她爷爷开晚饭,你就跟他们一起吃。”
说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来:“教学就从明天开始吧。对不起,我有些头晕。陈妈会送你出门。”
谈话总共只有十分钟就结束了。给白蕙的感觉似乎丁太太是为摆脱她女儿每天的纠缠,而请她来伴着珊珊,而今天又为急于摆脱她,所以匆匆结束了谈话。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厅,突然站定,回过头来对白蕙说:“你的母亲,是叫吴清云吗?”
见白蕙肯定地点点头,而后疑惑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我的记性不好。”
白蕙觉得奇怪:为什么丁太太对母亲的名字感兴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细想,只听丁太太又说话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听西平说了你的名字后,就马上决定聘用你的。因为我喜欢你的姓:白。你不觉得,我很喜欢白色吗?”
在回学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这位丁太太。
这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而且简直有几分神秘兮兮。那高贵的气派加上这种神秘,使人觉得她莫测高深,不好接近。可是,从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又分明透露出这个人的内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象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华贵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温热的内心,这两者是怎样统一于一人之身呵!
想着想着,白蕙不禁笑话起自己来;难怪同学们都说我脑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个我见过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岂不太累!也许因为她是西平的妈妈,所以自己才对她如此感兴趣?然而西平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问起母亲的名字,而且好象还有什么话没问出口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岁的女儿。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总不会复杂得要我伤脑筋吧……
直到这时,白蕙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没有自我介绍一下。但她立刻记起,听蒋继珍在说到丁家时,曾反复提到过“方丹阿姨”。那么,丁太太的名字该是叫方丹?
方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同样不能立刻忘记白蕙。
那时,她站在二楼卧室大阳台的玻璃窗后面,看着陈妈送白蕙从楼前绕过草坪向大门走去,几乎可以说是目不转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样娴静、文雅、那样的神韵天成!现在,她正朝大门走去,她的背影,富于弹性的步子,显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摆动着,很有节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旷神怡。方丹不禁叹一口气,暗想道:真是一个受上帝宠爱的孩子。上帝对她毫不吝啬,几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别是那双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样地含情凝睇,似乎会说话似的。这样的眼睛,你与她对视一次,就会终生难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离去,一面努力地回忆。直觉告诉她:这样美丽的眼睛,她这一辈子,还见过一双,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记忆仍然清晰。那是一双跟白蕙一样美、一样温柔的眼睛,可也是一双威胁着自己的眼睛啊!当方丹初见白蕙时,她真怀疑那遥远的故事又重新复活了。她禁不住打听了。幸好不是,但愿不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呢?然而,遥远的回忆,使方丹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也许根本就不该接受这个姑娘做家庭教师,应该打发她走开,永远也不要她再踏进这个家门。这是容易的,尽管没有根据。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儿子的托付?也许仅仅因为那双如梦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已犯下一个错误。但无论如何,有一股力量,几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这姑娘拒之门外。她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树荫挡住,方丹才回到屋里。
第二天下午,白蕙见到了她的学生丁珊。
白蕙来到丁家时,珊珊正在花园玩。陈妈要去叫珊珊回来,白蕙说:“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从客厅另一扇门出来,拐一个弯,走到主楼的背后,白蕙见到一个很大的花园。参夭的古树,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远远望去还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着石砌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穿着白斜纹呢短裙、白线长统袜、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搀着一位老人走来。一见到白蕙,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便甩开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过来,站到白蕙跟前,昂起头问;“你就是我的法语和钢琴老师吗?”
白蕙点头微笑:“那么,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问:“那……我叫你白老师,还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轻轻抚一下珊珊的头。
突然,珊珊回过身去,跑回到老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来,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爷爷看不清楚。”说话间两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来给珊珊当老师,我很高兴,欢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说话中气很足,是那种身体素质好,保养得也好的老人,“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爷爷。”
白蕙刚才已猜到丁皓的身分,可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想了一会,才叫道:“丁老太爷。”
丁皓虽然双眼长了严重白内障,但脑子很清楚,为人和善,说话风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谨,便很自然地谈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课,渐渐使谈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白蕙就和这一老一少同桌吃饭。她虽不太习惯于被人侍候着吃饭,但老人的亲切态度、风趣话语,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师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丁皓,她在辅导珊珊功课时,老人从不来打扰。然而有一天吃晚饭时,闲聊中老人偶然谈起,他很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可惜年轻时忙于办工厂,在实业界周旋竞争,没有多少时间和闲情逸致。退居以后,时间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书。因此平时多数只能玩味一下小时候私塾里念过,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后接触的作品,却大抵只记得个隐隐绰绰,常常不能不丢三拉四了。例如这几天他老在背着李义山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是最后两句却无论如何背不出来了,就在嘴边上的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丁皓慨叹自己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