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蕙两眼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摇曳不定的树影。风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飘起来了。白蕙感到一丝凉意,上海滩的五月之夜有时还是挺冷的呢。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去把半开的窗关紧,又走到妈妈床边,俯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一只手按着妈妈桌头柜上的《圣经》,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无声地祈祷着。
又恢复了学院与大沽路蒋宅之间的奔波,恢复了对继珍的法文教学。一连几天很平静,既没有遇到继宗,更没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庆幸。
继珍已经放弃了死背法文书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学习日常会话为主。白蕙当然随她的便。今天师生俩叽哩咕噜对了一阵话,现在当学生的正埋头在做一篇练习。
室内很静,只偶尔传来弄堂里小贩的叫卖声,什么“白糖莲心粥”啦,什么“五香茶叶蛋”以及什么“老虎脚爪绞练棒”①啦等等。①老虎脚爪,一种做成虎爪形的面点。绞练棒,即麻花。“绞练”吴语读成“高丽”。
白蕙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再过半小时,自己就可以走了。看来,又将是平静的一天,没有遇到不想见的人,没有碰上令人难堪的场面……可是,忽又转念自省: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潜意识中其实不正浮动着丁西平的影子吗——本来,在蒋宅遇不上西平应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么必要老为这事担心呢?为什么一跨进蒋宅,就马上会想到这个丁西平?难道仅仅是因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够缠人的。
“丁家大少爷,是您!小姐在楼上。”张妈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蒋宅的宁静。
丁家大少爷,丁西平?真是,不仅“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连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见继珍扔下钢笔兴奋地奔向房门口,不禁这样想。她转身整理自己的手袋,准备随时告辞。
“啊呀,我打扰你们上课了!”丁西平一进屋就高声说,那歉意显然是递给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没说话。
继珍说:“我的练习快做完了,还剩两道题。白小姐,明天再继续做,好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随即朝他们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丁西平叫起来:“我还有事找你们商量呢!”
继珍见西平这样说,不想得罪他,又不愿显示自己的小气,也只好说:“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平心而论,继珍这话并无深意,谁知白蕙却多了心。她以为继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课时间,那么她就有权占用,有权安排!想到这儿,白蕙就退了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了。
西平是来商量在丁家开舞会的事的。他说日子就定在下礼拜天,今天想听听她俩有什么好主意。
继珍兴奋地说:“要多请些人,搞得热闹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杂。如果相互比较陌生,交谈不起来,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厅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热闹,冷冷清清也没意思,”西平回答继珍,眼光却瞟向白蕙,“总要想出些什么新花样来才好。”
“那,搞些什么新花样呢?”继珍双手互握,认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见她双手托腮坐着,两眼看着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嗳,西平,”继珍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叫起来,“你看搞个乐队来可好,那不挺新鲜吗?”
西平竟哈哈笑起来:“乐队前面再来个扭捏作态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儿,那就更精彩了……”
继珍也讪讪地笑了。
一阵沉默。白蕙觉得无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离六点还有十来分钟。她想,再等一等吧。
过了一会,继珍又试探地说:“那就办个露天舞会?记得那次方阿姨为小珊珊办的生日晚会吗?太漂亮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
西平直摇头:“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现在这种季节,有时晚上穿上毛衣还嫌凉,谁有兴致在露天坐着?”
继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说的都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西平趁势把球抛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参加他们的交谈,这一套阔佬、小姐们的玩艺儿,她不感兴趣。不过刚才西平几次轻蔑地驳倒继珍的建议,神态傲慢得很,偏偏继珍又那么服服贴贴,真让白蕙又好笑又好气。心想: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这般郑重其事!因此,听到西平问她,就满不在乎地随口甩出一句:“可以举行个化装舞会嘛。”她准备听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讽刺。
谁知西平却一拍沙发,高兴地说:“好主意!化装舞会!我怎么就没想到?”
继珍一看西平满意,自然跟着助兴:“对,对,化装舞会,一定很有趣。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舞会呢!不过,得赶快准备化装的衣服面具,下个礼拜天,时间够紧的!”
西平说:“这倒是个问题。我怕有些人化装得不伦不类,我不喜欢我的晚会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涌者”,只好进一步出主意。她说:“服装不必过于讲究,每人戴个头饰、眼罩就行。而且……”说到这儿,白蕙想起西平的“舞会完美”论,不禁用了略含讥讽的语调:“为了晚会的‘完美’,化装用的头饰、眼罩全由你当主人的准备不就得了?你可以制作你认为‘完美’的么!”
谁知西平又兴奋地接口:“妙极了,由我亲自来设计头饰、眼罩,然后请人制作。”
“全由你准备,来得及吗?”继珍不无担心地问。
西平痛快地说:“来得及。我准备发二十张请柬。二十份头饰、眼罩,几天就能做好。”
继珍这才放心,高兴地说:“哟,我忘了,你本来就会画画,能设计服装的,搞这玩意,一定不费劲。何况你们自己就有服装厂,加工制作也方便。”
继珍一口气说完的这番话,也不知为了讨好了西平,还是为了在白蕙面前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两个听众都反应冷淡,没有接腔。于是她只好又撒娇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狯地眨眨眼睛:“得想个法子,排定挑选的顺序。”
白蕙觉得这位少爷竟拿她的讽刺话当补药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时不禁接着了西平的话兴致勃勃地说:“这有什么难?在门厅挂一些谜语,参加者进门先猜谜,猜对了才能领头饰、眼罩。谁先猜到,谁就能尽情挑选他喜欢的,后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条也猜不中呢?”继珍大声地问。
“那就罚他戴最丑的,哈哈,”丁西平接口,并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对白蕙说:“白小姐,能不能请你帮忙挑选几十条谜语?”
见白蕙迟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补充道:“我得去对付那些化装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