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此刻,西天落日烧得火一般红,炊烟四起,不时传出几声狗儿的追逐吠叫声,玩耍的小儿都赶着回家了,二乔却托着腮,一个人坐在村落西口陇丘上的榆树下,居高俯下,望着村子的炊烟。
熏风吹过陇丘上的榆木,吹拂过她发鬓,带着干裂的热气,复袭向陇丘下村落田舍及田间阡陌。斗柄南指,长安城灼闷的暑天已经开始;窒闷的热气,向南至终南山麓,东则蔓延过长乐坡,一直肆虐到他们这富平县城外东处的小村庄。
陇丘后隐隐有乐声飘荡出来。似笛非笛,几分哀凉。二乔奇了,循着乐音走寻过去,一直走到了「本宁寺」。
本宁寺离村庄只约百步距离,筑在半山坡,寺前一长石阶连着泥道直至陇丘,寺后则一片幽绿的竹林。寺虽小,但掩在苍郁林叶当中,倒有几分名山古剎的幽深气氛。寺里除了住持,约莫就只十来名修行洒扫的和尚。
「喂──」二乔扯开喉咙,十分没礼貌地喊叫,大眼睛骨碌地溜转,「女论语」里教的──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等规诫全都白念了。
台阶下一名穿著一袭灰青僧衣的少年,闻声抬头。看见二乔,停止吹奏,露出一抹微浅的笑容。
「妳在叫我吗?小姑娘。」他头上不着寸发,光如明镜。
二乔先不答,野气地盯着他,小脸有点严肃,度测着什么似。
「你是这里的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疑问是庄重的,甚至审慎。大眼睛仍然盯着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态度认真有礼,并不因为二乔年纪小而不将之当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乔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脸儿却绷得严谨,还在思量,像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我叫二乔。」未了,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大眼直直望着他的眼眸,毫无半点忸怩。
光藏轻轻点头,像是说:他记下了。
「那是什么?」二乔指着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东西问道。「你刚刚在吹的就是这个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会意说道:「喔,这个呀,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芦叶卷成了管,拿来吹奏。像这样──」说着,吹了起来。
胡茄声凄清哀凉,要催人落泪心伤。二乔如大人般颦叹起气,低眉道:
「这声音好生哀伤。这是什么曲子?我从不曾听别人吹奏过。」
「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丝腼腆。他将胡笳递给她,温文笑起来。「妳要试试看吗?」
胡笳声美则美矣,但那声音实在太哀凉,二乔想想还是摇头,说道:
「罢了。还是别的好,我吹不来。」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该回去了。」
二乔置若罔闻,大眼睛仍然肆无忌惮地盯着光藏。
大概是因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该有的矜持。眼前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宁淡,有种外于世且外于年纪的沉静。
或许因为这样的宁淡感,也或许他温沉的态度,她一点都不认生,没有不知手脚该哪安放的无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腼腆。
「你多大了?来这里多久了?都做些什么?」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好奇疑问──唉!毛病。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对这小姑娘肆无忌惮的眼光、莽撞的问题,有种突然冲撞而遇的惊奇,心下有些小小讶异。他没碰过这样的小女儿家。他看她梳着双髻,穿著长袖青衫及青裙,还不到他肩膊高,身形还带股稚气,约莫八、九岁年纪,显然的却不似寻常像她这般年岁的女儿家那般,已有的自觉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离的。佛门修行,不执一切相;与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会刻意阐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结交。这个小女儿突然就闯入,尽管讶然,他对她亦笑得欢喜。
他也不敷衍,认真回道:「我十二岁入寺,三年有余了。每天除了早晚课、抄诵佛经,就负责提水、砍柴,和寺里一些洒扫工作,闲余时,尚跟着住持师父学习些医理。」
「这样啊……」二乔老成地点点头。
本宁寺的善男信女多来自附近几个小村庄,住持净澄老和尚颇懂一些医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余,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么,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师父是不鼓励他吹弄丝竹而执情于相的。「我自己学的,就那么会了。」
「哦。」二乔又点头。她必须仰头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问题还是那么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
不管她说什么,光藏似乎永远不会惊讶的双眸,霎时抽搐了一下。但面对二乔仰探的脸,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依是柔声地回道:
「我并非这里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双亲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头,正巧遇上云游到蔡州的住持师父。师父可怜我孤单一人,带我回到本宁寺,我就这么留下来了。」说到最后,温和笑起来,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说得云淡风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二乔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诧,神色微讶,慢慢却笑开,管不住地伸手抚揉她的髻发。
「谢谢妳,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二乔。而且我十岁了,不小了。」二乔神态认真。就像她的安慰也是认真的。
光藏禁不住微微又一笑。才十岁,的确,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不过,哪家十岁的女儿家会像她这样──问题那么多、四处乱跑、拋头露面的?
「天色已晚,妳该回去了,二乔姑娘。」尽管如此,她水灵的双眼是有表情的,会渗出情绪;他对待得认真。
二乔依是一脸严肃,小人儿家把丁点小事都看得天大似地庄重。对于光藏的提醒,她如沾耳边轻风,稍嫌凝重的小脸,不露一点心里的表情。
「你知道,是鸡母先生鸡子,还是鸡子先孵出鸡母吗?」不提防,这问题就突然冒出来。
「这个嘛……」光藏没楞倒,认真思索着。她仰着小脸等待回答的表情也是认真的。「这问题太难。照理说,应该是先有鸡母,才会生鸡子吧。可是,没有鸡子,鸡母又从何孵化而来呢?对不起了,二乔姑娘,这问题我回答不来。」
二乔眨眨眼,水亮的大眼看不出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只是抿嘴点了点头,又问道:
「为什么蚕子吃了桑芽会吐丝成茧?」
「这是因为蚕子吃了桑叶后,牠会成长变化,就好象我们每天吃食会长大一般。蚕子吃了桑叶,吐丝成茧将自己包裹在里头而变成蛹,然后蛹慢慢长大变化,最后羽化成蛾破茧而出。所以,蚕子会吐丝,是因为牠慢慢在成长。」
「原来如此……」二乔低呼起来,微胀红着脸,有些小小的激动。
她重重点头,吁了口气,似乎觉得满意。谁知忽然又抬起头,疑惑反而更多。
「那么,为什么我爹娘不让我读诗文?为什么要遵从『三从』『四德』之道?为什么要成亲出嫁?要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