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曾杏芙晓得他是不愿意她再和父母起争执,但她不忍心见他一直被她的父母打压。
“不准!”曾大富疾言厉色。
“我也不准!”曾母差点昏倒。“你从小到大不曾离开过家里半步,我们哪放得下心让你出去独立?”
人类的心理反应就是那么地微妙。
周遭不赞同的声浪愈大,那股油然而生的叛逆心态便愈剧烈,想去做给别人看的意念就会愈强。
因此曾父曾母的断然腹诽,反倒激发了曾杏芙的斗志。“博阳会照顾我的。”她牵着丈夫的手,与他四目相交。
“你存心想气死我们?”曾大富暴跳如雷。女儿素来视他为靠山,如今突然投往他人的怀抱,他吃醋之秋,有一股不再被人需要的寂寞感。
“我只是想向你们证明我长大了,我更想让你们打从肺腑认同我的丈夫,而不单是表面做做样子,我要你们真正为我高兴,我的婚姻也需要你们的诚恳支持,我才会感到幸福美满。”曾杏芙要得一直不多,就一家人平安和乐这么简单罢了。
“芙芙……”曾母无言以对。
曾大富人在气头上,哪听得下这些长篇大论。
“你要是敢给我搬出去,就别再叫我爸爸!”他桌子一拍,扭头就走。
“爸爸……”曾杏芙不懂父亲为何不能了解她的用意。“老爷你别……”曾母帮谁都不是,蹙眉摇头看了看女儿,只能盼望她好自为之,然后追上去劝慰先生。
事情至今想来是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生日蛋糕上的红蜡烛不知何时被换成白蜡烛。
季博阳纳闷地抬起头,却赫然发现原本还在为他唱生日快乐歌的亲朋友好友,皆披麻带孝凝着脸;原布置为庆生会的七彩屋,俨如烧坏影像管的电视机,仅剩下单调的黑色和白色。
一辆轿车霍地冲来,然后当着他的面辗过他的父母,接着是四处飞溅的鲜红,红得让人怵目惊心,就像他现在满手沾着的血……
“博阳?博阳?”有人拼命在一旁呼唤。
是曾杏芙!
那焦灼关切的声音将他拉出了恐怖的红色世界。
“啊?啊?什么?什么?”他神色惶惧地坐起来东张西望,耳畔依稀可闻他刚刚残余在空中未散去的尖叫声浪。
“你做噩梦了。”曾杏芙轻拍他的虎背,为他压压惊。“噩梦?”季博阳汗流浃背,嘴里低喃。
他倒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他便可一笑置之。
“你还好吗?我去替你拿杯水。”他方才喊得那么凄厉大声,肯定会很渴。曾杏芙想顺便替他拿套睡衣换。
“不!别去……陪我……别去……”季博阳慌措地抱住她,不愿一人去面对这孤独的空间。
“好好好,我不去。”是什么样的梦能把人吓成这样?她从未见他如此脆弱过。“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嗯。”季博阳伏在她的胸前,听着她的心跳,嗅着她的体香,原本浮躁的心情总算沉淀下来了。
说真格的,她休学离家单飞的这一个星期,甚至之前,表面上什么都不懂的她,宛如事事都得依赖他,可只有他心里明了,他才是那个真正依赖人的人。
最昭然若揭的就是自从季博阳有了她作伴,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没再作那个噩梦,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为何他今天又突然……
难道是……死去的爸妈在责备他迟迟不行动,正事丢着不做不说,反而和仇敌的女儿心心相印,且还乐在其中?!
噢……肯定是这样,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你……想不想……谈谈?”曾杏芙犹豫地问。
季博阳沉默不语,明显僵了一下的躯体却透露了许多情绪。
“唉……”那必定是个悲恸的故事,否则他不会有这么悲恸的反应。曾杏芙不禁自责,她太多话了。
不想他为难,她忙找了个台阶给彼此下。“或者……改天吧。”
“有一段时间,我很怕睡觉。”季博阳却忽然开口。
“……哦?”曾杏芙没料到他愿意让她替他分忧,她好高兴喔。
“咖啡一杯接一杯,一罐又一罐,直到咖啡失去了效用,我开始另寻他法,还差点想藉由药物来保持清醒。”他幽幽地说。“幸亏我即时在画中找到寄托,这才重拾活着的意义。”
曾杏芙想问他为什么会害怕睡觉,但仍是忍住。
“我曾告诉你,我和我的姐姐妹妹相处得并不好。”季博阳又说。
“嗯。”曾杏芙点头。
“因为是我害死我的爸妈。”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
“嗄……可是你不是说他们是……”曾杏芙瞠目结舌。每次他在谈他父母时的眼神是那么地柔,那么地情感洋溢,所以她不相信。
“车祸?是呀。”季博阳双手握拳,用力得一条条的青筋都蹦出来抗议。“爸妈出差那天恰巧是我的生日,是我打电话催促他们快回来,是我害他们的注意力不集中,因此他们才会……他们才会……”
“那不是你的错……”老天,他一定难过死了,尤其每次过生日,他就会想起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不!”他内心的那分内疚,并非任何人的三言两语便能化解。“从头到尾均是我的错,所以我姐姐和妹妹们才会那么恨我!”
倘若她们真的恨他打他骂他,他也许会觉得好过些,偏偏她们全不怪他,甚至一点抱怨也没有,这反倒教他无所适从,无地自容,渐渐地,他越来越不能面对她们的关心。
“所以我才会借口底下助手会吵到她们,以及动起笔来作息就颠三倒四的理由,在老家附近找了间房子来当工作室。”如此一来,她们也不会知道他每天依旧被噩梦缠身而担心。
“你太苛责自己了。”曾杏芙伸手包住他的大手。
“假使我不这么做,我恐怕早已自我了断了。”季博阳苦笑。
他苟且偷生那么久,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搞得曾家鸡犬不宁,亲眼看着曾大富家破人亡。
“天可怜见,让我拥有了你。”他瞅着她恳求。“别让任何人拆散我们俩,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不行。”
因为在他的安排下,她的父母很快就会这么做。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是从现在起,有我与你一块儿度过。”曾杏芙保证地点着头。她要给他好多好多的爱,给他好多好多的鼓励。
“芙儿……”季博阳紧紧合上双眸,不敢再正视她,然后伪装睡着,免得他会思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汗颜地痛哭出来。
凝望着荣华富贵不享、却在这儿为他穿上围裙、洗手做羹汤的曾杏芙,季博阳有道不尽的矛盾情绪。
从他成功地怂恿她搬离曾府,他遂依计以赶稿为由,然后三天两头不回家,存心冷落仍值新婚燕尔的小妻子。
至于会选择住进这个新社区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它的交通不便,距他工作室约莫半小时的车程,用走的太远,叫车搭车也不易,她不会开车,又是个识大体的人,所以她绝不会随便跑到他的工作室来查勤,也就不会发现他其实都在外闲晃。
另外他料定她的个性内向,不会去和左邻右舍三姑六婆,更不会有朋友好心来向她通告什么八卦,家里也未订报,她几乎完全被狐立在这个小方格中,因此他更可放手铺设下一局。
然而每每他回到家,她非但全无怨言,还处处展现过人的体谅,对他嘘寒问暖忙进忙出,一声你回来啦,便融化了他那颗污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