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伺候的丫鬟把乌漆抹黑的小东西拎出去之后,朱九妈双手环胸,问道:
「说,怎么平白无故弄了个小鬼回来?」
「妈妈,她是我的小外甥女。」朱袖撒谎撒得脸不红气不喘。
「小……外甥女?」朱九妈神情古怪地复述一递,似是不信:「怎么没听妳提起过?再说……」
小鬼那么小,朱袖进俪人园时,只怕还没生出来呢。
「孩儿在钱府看见她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啊。一问之下才晓得,她娘亲就是我那个在钱府里当佣人的表姐。」
那个表姐又是哪个表姐?朱九妈闷声盯着朱袖渐润的眼眶。
「表姐……被钱二公子玩弄,生下了她,结果钱二公子不认帐,拋下她另娶妻子,我表姐她……她受不了打击,人……就胡涂了……」
「发疯,后来自尽了?」朱九妈接腔,这个谣言她也曾耳闻过。
「正是,妈妈也曾听说吗?我那苦命的表姐……」
九分真话包住一分谎话,加上朱袖扑簌簌直掉的眼泪,朱九妈一下子信了十足十,千锤百炼的老面皮上也露出怃然之色。
「唉,哪个大户人家底下没干过坏事?我听人家传过,造孽啊!没想到那个投并的丫鬟居然是妳表姐。哎呀,可怜……」
「妈妈,这孩子才八岁,没有亲人,孤苦无依的,孩儿实在不忍心啊。」见朱九妈微微软了心肠,朱袖抹抹眼泪,展开游说。
「可是……」
「妈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妳看她瘦瘦小小的,能多吃您几口饭呢?让她留下来跟着我,梅儿便可以替换给您,帮着您应付外场,这样您不是多了个人手吗?她是孩儿的外甥女,跟在身边,孩儿也比较放心使唤。」
「但……」
「再说,孩儿喊您『妈妈』,那么她算起来也是您的小孙女儿,您好心收留她,孩儿一定会教她记得您的恩情,将来多一个孙女儿孝顺您,可有多好?」朱袖拉着朱九妈衣袖摇晃着,言恳情切。
「说的也是……好吧,就依妳了,让她留着。」
朱九妈神色渐缓,表面上应承了朱袖的要求,心里却有了其它盘算。
「谢谢妈妈,那孩子总算有得依靠了。」朱袖伸袖假装拭泪,顺势掩住扬起笑意的檀口。
「对了,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名字?总不能说她叫作「小可怜」吧?朱袖脑中一阵乱转,忆起了昨夜映在小女孩儿圆圆眼瞳中的如霜月色。
她没有多想,冲口说道:「她……她叫月怜。」
叫月怜啊。
朱九妈手抚着下巴,左右眼角各挤出了三条笑纹。
小东西还小,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过既然是朱袖的亲人,血统想必不差,在院里养将个五年六年,身子养胖了、模样长成了,也就可以出来见客啦。
要是她日后能出落得像朱袖这般,那还用怕花魁娘子后继无人吗?
最重要的是,她白白送进院里来,连本钱都省!吹弹歌舞?让朱袖教就成了!
怎么算,都是她朱九妈稳赚不赔啊!嘿嘿,嘿嘿嘿嘿!
「朱姐姐、妈妈,小丫头洗好澡了,」梅儿在门口唤着。
「嗯哼,快牵过来。」让老娘好好验一验。
然而,朱九妈的如意算盘在看见洗好澡的月怜时,全都落空了。
「……我……这……那……她她她她……」
朱九妈瞠目以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小、小丫头,竟然长了满脸的麻子!
「来,叫姥姥。」朱袖亲热地搂着小麻子,对鸨娘抽搐的面皮视而不见。
「姥姥。」
「嗯……嗯嗯……嗯哼……」
朱九妈绷着脸皮,心里在大声号叫着。
她的计画、她的梦想、她的花魁王朝啊啊啊啊啊--
第二章
「怎么?还有话要说吗?」
荆钗布裙的美艳女子扬眉斜视,望向站在门边的少年。
「……那个,再多透露一点吧……这样没头没脑的,实在……实在是……」
啪!美艳女子原先拿在手中缝的布靴,转眼间已黏在少年的脸上。
「实在是怎样?男子汉大丈夫,一句话都说不全!」
「……」少年无语,哀怨地拿下脸上的布靴。
话没说完,就遭到布靴砸脸的待遇了,那句接着的「强人所难」要是真说了出口,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讲话?」美艳女子秀眉扬得更高,目光凌厉地瞪了过来。
「师父教训得是,徒儿受教了。」人要识时务……少年恭敬地抱拳作揖。
「知……知道就好。」
眼见徒儿姿态如此谦卑,美艳女子三丈高的怒气一下子消了二丈半,反倒生出一股轻微的心虚。
为掩饰那已来不及掩饰的心虚,她催促道:「还不快点出发,在等什么?要是那家伙又来了,肯定问东问西,你一时三刻可走不成啦。」
来了才好。少年暗自吐舌,脸上却委屈道:
「师父只说东西放在扬州城的人力院,给了盘缠就叫我去找。徒儿初出茅庐,见识不广,线索又这么少,怕自己没有办法完成师父的交代。」
美艳女子反问道:「嗯……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少年抓着布靴比手划脚道:「比如说,那个东西放在人力院的什么地方啦?它长得什么模样?有多大?」
明确的问题,就比较容易回答。
美艳女子拧眉思索:「那……那是一个玉八卦,我把它埋在人力院的地下。就这样。」
「玉……玉八卦?」那么小的东西埋在地下?少年拍额暗作昏倒状,随即又恢复神智,追问道:「埋在哪边?可还记得确切的位置?」
「埋在……埋在……嗳!都十二年了,我哪记得?你自己去找呀,别想什么事都要师父帮你打点!」
美艳女子声势忽盛,理不直气却壮的叉起腰来。
「这……」少年为之气结。
无视他突出的双眼,美艳女子走近门边,伸手拢了拢少年颊边散乱的发丝,少见的爱怜自她粗枝大叶的表相下轻轻溢出。
「好啦,该说的都说了,你出发吧。都十八岁大了,该懂得照顾自己。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别让师父担心,知道吗?」
时光荏苒,当年流着鼻涕牵住她衣角的小鬼头如今也是堂堂的男子汉了。
她抬手轻拍他头顶,动作中略有不舍之意,少年感到一阵温暖。
「知道了,徒儿这就出发,师父也要保重。」
师父难得有温柔的时候……少年心中很是感动,揣紧了怀中师父给的那包银两,这才发现布靴还拿在手上。
「师父,布靴。」伸出双手,将那只被当作凶器的布靴还给凶手。
「你拿去吧,这是做给你穿的。」她露出微笑。
「做给……做给我穿的?我以为是做给『他』的……呜噗!」
一串话溜出口后,少年才警觉不对,急忙掩口,却吞不回已经说出来的话。
「你--说--什--么?」
「徒儿这就出发了!」
师父的花容月貌一下子变成青面獠牙,少年上半身还来不及反应,两脚却已撒开脚步朝门外飞奔,话尾消失在数十尺远处。只能隐约看见他在奔逃时,双手还维持着捧住布靴的姿势。
「呼!好险、好险!」
一路飞奔到村外的树林里,少年才敢停下脚步喘气。
「喂……」
「喝啊--」
「哇啊啊!」
肩膀忽然被人自身后拍了一下,少年吓得大叫,连带也吓到了拍他肩膀的那人,两人一起一落的大叫声,惊散了许多栖息在林里的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