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卿并未对玄玉调走余丹波不援九江一事多置一词,事实上,在玄玉开口向她解释前,冬卿先领着他来到乐浪位于九江城住所的灵堂内,双双对乐浪上完香后,先行与玄玉讨论,到时该不该带着乐浪的遗物一块回长安。
为了她的知心,玄玉除了只能将她拥紧之外,什么也说个出口,
数日之后,当袁天印终于打发掉那些部急着想向朝廷讨笔款子,个个部伸手向玄玉要钱的官员后,终于能见上玄玉一面的他,在进入玄玉书斋里时,他见到的,不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玄玉,而是-个眼底写满不安的玄玉?
早等着与他谈上一谈的玄玉,开口的第一句话,即是藏在心底的恐惧。
「请不要离开。」
袁天印沉默地看着玄玉,他想,玄玉为了今日与他见面,已在心底准备了很久,也做了过多的猜测。
玄玉恳求地看着他,「师傅,别在这时离我而去。」
长安与九江接连告捷后,他始终都紧绷的心房,依旧没一刻能够放松,他一日夜夜所担心的,就是袁天印恐将会在此之后不告而别。身前身后,在他身边的人们一个个都已离开,无论是生或死,他怕,已助他打下众皇子的袁天印,即会是下一人。
现下杨国内战方毕,一如当年灭南之战后万事起头难,他的身边若是少了处处部帮着他、总是为他指点明路的袁天印,他没有自信能够一个人孤独的撑下去。
袁天印微微一笑,「殿下大业未成,为师怎能对殿下放心?」
「日后呢?」十指紧紧交握的玄玉,屏息以待地问。
袁大印顿了顿,如常地走至他身旁坐下,在他手上拍了拍。
「这就要看殿下怎么做了。」其实他走与不走,全在玄玉的一念之间。
当年拜师时,师傅所说的要求究竟是什?」玄玉干脆趁此机会,把已积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问出。
袁天印再次重复,「袁某不要金银财宝,亦不要高官厚爵,袁某只要殿下答应一事。」
「何事?」
「做个明君,」他的要求,看似简单,也很难。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玄玉在片刻问答不上话,他还以为,袁天印会在大业已成之日,功成身退要求归隐,一如史上那些深知主上皆是能共苦而不能共荣的臣子们,都选择在被君主反噬之前保己弃业。
袁天印扬眉笑问:「殿下以为,某袁所求将会是全身而退?」
「对……」他讷讷地颌首。
「袁某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袁天印正色地澄清,「殿下若是明君,袁某自当竭力侍奉主上,鞠躬尽瘁。」
「若否呢?」玄玉没疏漏他话里的假设性。
袁天印毫不犹豫,「袁某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铿锵有力地撞击在玄玉的心版上。
「当年袁某弃玉权而择殿下之时,可是下了所有的决心与赌注。」
袁天印款款将这些年来的心情道出,「来日,殿下登基后,天下若兴,袁某不敢居功,天下若凋,是袁某置民于水火,袁某有愧于黎民百姓,就算是死,恐也难弥袁某双手之过。」
在今夜之前,玄玉从不知,袁天印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来到他身边的,袁天印在他身上赌上了一个期待,然而在期待的背后,有的,是更多责任,虽然袁天印看来总是将事事掌握在手中,洞烛机先、代他机关算尽,实际上,袁天印与他一般,在这条路上皆走得惊心如履薄冰,因为他肩负的是个人胜败,而袁天印所肩负的,是整座天下人的期待。
摇曳的烛光将袁天印的面孔映得发亮,玄玉静看着这个自他年少时就-直待在他身畔的恩师,突然发现,这些年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袁天印在他身上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与光华,就只是因为,袁天印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
「袁某还记得,殿下曾说过,绝不会让袁某失望?」袁天印含笑地握紧他的手,「是不?」
流窜在眼底的感动,令这些日子来玄玉冰冷空洞的心房,再次注人了一股暖意,他压下喉际问的哽咽,不住地向他颔首?
「谢师傅……」
「现下全国乱成-团,咱们师徒俩,又得重新来过了、」袁天印鼓舞地拍着他的肩头,提醒他日后还有更多难关正等着他们黎明未至,长夜仍在继续。
这是一条无止尽的道路,不见尽处,自起点出发后就不能有结束。纵使途经的种种会令人麻木,也会令人孤独,他们或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身处在其中一直都努力求生的他们,亦同样不肯轻易认输,无论风雨,他们都得肩并着肩携手持续走下去,在这无尽的旅途。
白雪妆点了大地,入冬时玄玉再次回到长安,昔日齐王府的门匾已置换上了太子府府匾,长安城内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况,那些发生在夏日里的事,随着白雪一点一点落下,渐渐遭掩盖在消逝的日子里,或许再历经两个冬日后,人们也部将遗忘那场隐藏了太多心事的杨国内乱。
自口鼻间呼出的气,化为阵阵白雾,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在这日稍息,遍铺云朵的天际露出了久违的星子。
自幼时起就持续练剑习惯的玄玉,夜静时分,独自站在院里仰望着满天星斗,远处袁天印院落的灯火仍是亮菩,在天黑他去向袁天印请安时,他记得袁天印正还在研究怎么对付禄相与德龄的余党,好在明日阎相来访时与阎相讨论,
他身后自个儿院落里的灯也还亮苦,方才在他出院前,他才劝过白日里忙着与尹汗青四处替国库找钱的冬卿,别在夜里也赶忙着缝制腹中娃娃的新衣。他相信,那个急着要去收编益州大军,却被他强留在府内歇息一阵的余丹波,此刻也定是闲不住的在练箭,不然就是又去数落同样也住在这的顾长空去了,他还记得当余丹波见到少了一条胳臂的顾长空时,头一件事就是先赏顾长空一顿拳头。
听堂旭说,燕子楼在处理完丹阳的城军后,会等新任的丹阳总管赴任后才回九江,再过一阵子,等尹汗青走马上任九江总管,城务都上车轨后,燕子楼就会回长安。
流离多年,他的身旁,已有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廊上灯火,将划过空气的剑身在夜空中映成一道银光,玄玉熟稔地翻转着手中名唤为飞景的名剑,站在雪地里的双脚,将铺了层白雪的地面踩出错落的步印。
每-步都是他曾走过的过去。
许多往事,都只是沙场卜的一颗风沙,玄玉持剑顿停了一阵,又再旋身将剑送出,试图将那些属于他的沙粒,在心中刻划得更深些,以免日后会在沙海里寻不到它,他并不想遗忘,无论是悲是喜,是得到或失去。
他熟练地将剑身扬起又坠落,依着乐浪曾亲指点过的招武,当剑尖直指天际时,他凝望着系星不动。
众星明媚的夜空里有了变化,起先是一两颗,而后从天际的这-方到那-方纷纷都出现,在这幽静的夜色中,星子如雨般横划过夜空。
收剑回鞘的玄玉,站在原地看得出神,那一颗颗开始时带着斑斓亮彩,到最后黯隐在归处里的星子,如同那些曾与他-同在这条路上结伴走过的人们,无论是想见英雄的符青峰,或至死仍望着长安城的灵恩,还是死在他剑下的尔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