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城桥再次落下,走出城门的众人,哑然无言地瞪视着眼前难以想象的景况。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众镇皆毁,眼前尽是满地泥泞与残屋,自上游冲下的大水与石木,将九江城外摧残成一片狼藉,而先前包围九江城的赵奔与伏羲营,已不知去向。
「敌军……」一片静默中,顾长空困难地自喉问挤出两字。
不愿去想象方才城外发生了何事的众人,无人回答他。
「九江……」顾长空吶吶地指着前方,很庆幸在开战前就已将百姓全都撤往临川。
众人全都看向站在前头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气,信誓旦旦地道:「我们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听着她令人安心的保证,众人下自觉地都松了口气,自震惊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下迭地命人设法出城,好去将在上游截流转向的燕子楼与袁天印接回来。
潺潺的黄流,低声白桥下和前方的城镇中走过,冬卿走至桥上,低首看着这-手创造了九江亦可毁灭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告诉她,就由九江城自己来决定他们的胜败,由上天决定他们究竟该不该亡在此地,敌不过赵奔的她,同意一赌,虽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胜天,也下相信什么命运,可这一回,她却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钱与命运一赌,或许,这只是临死-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轩辕营是否命中注定将亡在九江,而她与玄玉,定否夫妻真无再聚之日。
当康定宴准备派兵出城去江边寻找敌军时,冬卿转身定向城门,打算先告诉康定宴,在确定敌军生死后,定要快些将九江已退敌的消息传达给玄玉,顶上的日光照在桥下的流水之上,将她的脸庞映照得莹莹发亮,在她走过城桥时,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
第四章
日子像是水面的涟漪,圈圈泛起后,又无声无息地逝去,曾经发生的战火,像昨夜的星斗,天明即隐,晨光乍现,又是一日晴。
入秋了,长江雨岸变色的叶木渐渐染上秋彩,白九江出发东下的战船,-艘艘安静地划过江面。
-路西进的伏羲营大军,先后战败在洛阳与九江,赵奔战败后,江南情势下变。
太子玄玉弭平晋王之乱,建羽皇帝止即下旨续剿信王,原本驻守京畿的盘古营,奉命代轩辕营南下顺江东进,与自九江反攻至丹阳的轩辕营守军在采石会合后,大军逼抵丹阳。
前后不过数年,丹阳城再次遭大军包围。
守在丹阳城内的德龄,虽有以前南军为班底的城军可据守,但在联军包围丹阳城的这些日子来,德龄除了守城外,并末派出城军迎击,他只是在等,他在等一个能让他做出决定的消息。
突破万难才入城的嵇千秋,在德龄等待的目光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听完了嵇千秋所带来的消息后,德龄愕目以对,难以相信此事的他,不禁要向嵇千秋再确认一次。
「确定是他亲手杀了尔岱?」这怎么可能是玄玉会做之事?
「是。」
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事实的德龄,在殿中来回踱步了一会后,心烦意乱地再问。
「父皇有何反应?」亲刃手足,此事非同小可,最爱颜面的父皇应当不会不在乎全朝大臣的责难,当然父皇更是介意,天下人如何看待这位甫当上太子就痛下杀手的新太子。
嵇千秋的面色有些惨淡,「圣上圣谕,晋王兴兵造反,死不足惜。」
烦躁的步伐顿止,德龄动作极为缓慢地转首看向嵇千秋,总算是摸清了父皇为何愿让玄王杀了尔岱。
父皇是决心要杀侗榜样给他看。
「开城门。」等到了个答案后,早就做好准备的德龄沉痛地合上眼。
「王爷?」还以为他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嵇千秋,不敢相信这会是他考虑过后的答案。
他不得不识实务,「赵奔已死,我亦失了最后的筹码。」纵使眼下他能守住丹阳,或是派军击退敌军,但日后父皇定会再派出轩辕营或是更多联军齐下丹阳,到时,他仍是得降。
「难道王爷就这么出降?王爷,您要三思哪!」不忍多年来的心血皆毁在这上头,更担心德龄的安危,嵇千秋不赞成他就这么束手待毙。
德龄面色凝重地说着,「我若不降,就算到时父皇能网开一面不治我欺君、造反之罪,玄玉也定会杀了我。」
「太子怎会-」他才想反驳,却迎上了德龄那双笃定的眼。
「他会的。」
嵇千秋登时愣注。
「他会。」向来最定能忍的玄玉都可亲刃尔岱了,对他又何需手下留情?当年是玄玉在他战败后救他一命,如今放眼国内,灵恩与尔岱死 了,凤翔永不见天日,只要除掉他,就再无人能够成为玄玉的心头大患,若是他不从,相信玄玉定不会吝惜收回当年曾欠给他的一条命。
嵇千秋慌张地问:「可……可就算出降,王爷不也是死路-条?」
「说实话,我不了解玄玉的心思?」他没把握地摇首,「我不知,我若出降,他究竟想如何处置我。」
或许,在他被押至长安后,玄玉不会阻拦父皇下旨杀他,可他又隐隐觉得,只要他降,玄玉就有可能留他一条生路。他一直都记得,当年灭南之战他负伤带伏羲营退至贵安时,没降罪于他的玄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安慰话语。
玄玉的有情与无情,不是只在一念之间,也并非单凭个人好恶,玄玉是在看人。尔岱之所以会死,是因乐浪,也因尔岱直接威胁到父皇与长安的安危,他若要玄玉不杀他,他得让玄玉有个不杀他的台阶下,在玄玉得依父皇的旨意变狠之前,他必须让玄玉能说服自己不需这么做。
话说回来,其实,他并不是挺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在出兵之前,他就有了兵败后一死的觉悟,现下他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他担心在他令下叛变的伏羲营,会在父皇的盛怒之下,跟着他一道走上黄泉。来到丹阳这些年来,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打造了-座新的丹阳城与伏羲营?他不愿让这座丹阳城再次走回战后的前路,又再次遭战火所摧折。
「王爷……」还想劝他回心转意的嵇千秋,在德龄不语地朝他扬手示意他别再多说时,只能无奈地把嘴合上。
走至殿窗瞧着外头的景色,德龄聆听着穿梭在丹阳城里的西风风音,他一直都觉得,这座丹阳城是属于秋色的,每到离别的秋日,城内总是枫红似火,璀灿得一如彩墨所绘的画眷。
到头来,秋日匆匆,人生亦匆匆,这一切不过如朵烟花而已。
年少时,他浪费了太多的时光去满足个人的虚荣,等他真正觉醒时,却是在刻骨铭心的战场上,和战后寂寥地思念韦重次的雪夜里。他无一日遗忘当年韦重次替他断后时那双肯定他的眼眸,以及赵奔、狄万岁他们信任他的模样,还有在这回举兵前,当他手握着梦想,手中那份握有无穷力量的感觉。
虽如烟花,但到底,他也曾灿烂过。
虽如烟花……
杨国内乱半定后二月,太子玄玉自长安返回九江,准备亲自接太子妃冬卿与袁天印一道返回长安,原避战火离开洛阳、九江的百姓,亦纷纷返回故里。
首次以太子之姿回九江的玄玉,奉圣谕对力守九江有功的燕子楼与旗下大军行赏,再与众集在九江的洛阳、九江官员们会晤,以商议在战后该如何重建此二地,又该如何复苏国内民生。等玄玉终于能返抵家门,已是数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