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另一边,顾盼细声细气地哼着歌,专心致志地在指尖玩弄着从木梳上拉下的长发。
韦长歌打破沉默道:“你们怎么不问问,你们的娘去哪里了?”
顾念冷冷道:“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总是会回来的。”
韦长歌道:“哦?如果她不回来了呢?”
顾盼在屋子的那一头发出短促的笑声,顾念与她相视一笑,嘿然道:“她会的。”
韦长歌没有说话,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苏妄言向韦长歌使了个眼色,道:“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韦长歌心领神会,笑道:“好极了!”
苏妄言微微一笑,轻了轻嗓子,道:“说是故事,其实却是江湖中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件事。大凡天底下的传奇故事,说来说去,内容总不过恩怨情仇四个字,因缘际会,跌宕起伏,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但其中因由,亦不过酒色财气。”
“百年来,世人纷纷传说,天下间最大的秘密,是关于一个奇异的所在的。这处地方,不知在什么地方,不知如何到达,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何人所发现的,但那里却有着足以使人富可敌国的财宝。哪怕只得到宝藏的一丁点儿,也已经是常人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而更加令人心动的,是这个地方还隐藏着一件真正的至宝,谁若能参破其中的奥妙,就能明白古往今来一切物事的前因后果,到时候,便是上天入地,惟我独尊!即便是想要得到天下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自从有了这个传说,百年来,有数不清的人被传说中的宝藏和权力诱惑,耗尽一生心血,却是一无所获。宝藏所在之地,就如大海上的蓬莱仙山,缥缈难寻,始终让人不得其门而入。”
韦长歌笑道:“你要说的故事,就是关于这个宝藏的?”
苏妄言道:“不错,我要说的就是关于这个宝藏的一个故事。”他一面说,视线一面缓缓扫过顾家兄妹身上,正好同顾念的视线一撞,苏妄言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道:“三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对姓顾的夫妇。”说到这里,一顿。顾念依然面无表情,但肩头却不禁微微震动,再看顾盼手上玩着木梳的动作也是一滞。
苏妄言只当没有看见,接下去说道:“顾夫人是峨嵋剑客的次女,闺名叫凤楚,她虽然是个女儿身,种种言语行事却不知愧煞了多少男子——金簪沽酒,千里托孤,风鬟雾鬓,绰若仙人,真真是霁月光风!江湖中提起她来,谁不说个好字?一时间,多少少年侠客都拜倒在她裙下。但这许多的少年豪杰、世家公子,凤楚却一个也不放在眼里,终于不理众人反对嫁给了顾晋之。”
顾念忍不住出言打断道:“顾先生是好人,为什么要反对?”
苏妄言淡淡道:“好人坏人,难道是你来评断的么?”
韦长歌却一时无语,想了想,向他解释道:“顾先生的的确确是个好人。只不过,这世上的人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却很少会单单看你是不是个好人。”
看顾念脸上神情像是仍然没有明白,好一会,才意带轻蔑,轻轻地哼了一声。
“凤楚自嫁自身与顾晋之结成了夫妻,两人携手行侠江湖,很是做了些扶危济困的事。可峨嵋剑客却始终不肯认顾晋之作女婿,扬言要与顾夫人断绝关系,于是顾夫人和丈夫一同上了峨嵋集凤峰,想求父亲谅解。结果父女俩一言不合,顾氏夫妇愤然下山,从那以后,他们夫妻就突然江湖中消失了。有人说,他们是心灰意冷跳崖殉情了,也有人说,他们是回了天池隐居。”
“几年后,顾氏夫妇再出现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一双年幼的子女。但他们的再次出现,却给整个江湖带来了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据说随着顾晋之和凤楚一同现世的,是一笔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顾晋之夫妇一夕暴富。所以江湖中纷纷传言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藏,而他们二人失踪的几年,就是去了那宝藏。谣言一起,天下人蜂拥而至,到处追杀他们一家。人人都想知道宝藏的所在,人人都对他们得之而后快。就连朝廷,也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一家。顾晋之和凤楚哪里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子夜变天,四面楚歌。不过旦夕之间,这无边无际的紫陌红尘,竟已是无处容身!”
“走投无路之际,顾夫人送了一封信回家,向她父亲求助。没想到,她父亲竟一口答应帮忙,还让他们一家先回集凤峰暂避。顾夫人的两个哥哥甚至昼夜兼程,奔波近千里路途,亲自去接他们回家。顾晋之先还怕会连累岳家,顾夫人的两个哥哥却说,因为他成亲的事,峨嵋剑客早就昭告天下与顾夫人断绝关系,绝不会有人想到上集凤峰找人,这才说动了顾晋之夫妇跟他们一起回了集凤峰……”苏妄言长叹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竟不再往下说了。
他虽不往下说,但座中的三人却都已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韦长歌也不禁恻然,只一转念,便留神看向那古怪的顾家兄妹。那兄妹却是眼神飘忽,对他投注过来的视线茫然不察。顾念的脸上有愤怒,有遗憾,有痛苦,有追忆……
而顾盼的神眼神中,除了愤怒遗憾痛苦追忆,还更多了几分仇恨怨毒。她手上用力,手中的木梳发出清脆的一响,啪的折断了。
顾念也像是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两个来意不明的陌生人,蜷缩在墙边,含恨叹息。
这片刻功夫,他们甚至连掩饰都忘记了,可见内心起伏之巨。
韦苏二人先前已经隐约猜到眼前这俩兄妹就是当年顾晋之和凤楚的儿女,此时看到这两兄妹的神色目光,便明白二人所作的猜测没错。但,看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明亮的眼睛里竟露出如此复杂的眼神,却又禁不住暗自心惊。
顾念眼中涌泪,稚嫩的面孔上浮起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倦,喃喃着道:“他们到了集凤峰,山上的仆役使女都已经被赶走了,就只剩下凤家一家和几个老奴。大厅里已经布好了喜堂,正中挂着大红双喜,两旁点着龙凤花烛,下方摆着两桌酒席,凤家的家眷围坐桌前,中间还空着四个位子。顾先生和顾夫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见了这场面都是一愣。凤显平便对顾夫人道:‘我这些儿女之中,你是最像我的,我最疼的也是你,你铁了心要跟着他,做爹的难道当真不认你这个女儿么?’顾夫人几个兄弟姐妹也都过来相劝。顾夫人心里感激,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不愿让人看见,慌忙背转身,悄悄用手背抹去了。凤显平又对顾先生说,趁着一家人都在让他们重新拜过天地,在祖宗面前正了名份,那以后就是明媒正娶了。”
“他们夫妻没有想到身在难中,竟还能得到凤家的承认,当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便请凤显平坐在上首,高高兴兴地拜了堂。凤显平喝了顾夫人敬的茶,笑着对顾先生说,从今以后我就把凤楚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跟着,凤家几兄妹便一拥而上,拉顾先生和顾夫人入席。顾先生平时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次看见顾夫人背人落泪,他其实也是万分的难过。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