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道:“百岁光阴都如驰驹过隙,何况人间三十寒暑?就像极北之地的那个女人,对她而言,三十年前、三年前或是三天前,大约都是一样,不过就是久远与更加久远的关系罢?”
语毕轻叹一声。
似是大有感触。
屋外,雷声像是蒙在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里,沉闷地在低矮的云层下反复冲撞。
韦长歌道:“于是我便想起,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古寺遇到那女子时,她也是带着一双儿女,年纪也和现在这两个孩子相仿。李成然说过,这两个孩子来历不明,十分蹊跷,而你在客栈里听到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绝不应该从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除非——”
苏妄言接道:“除非,他们和极北之地的那个女人是同一种人。所以,你让人去找了夜明生?”
韦长歌笑道:“是,桑青和李成然都已经死了,要再追查孩子的来历已经不可能,只好另想法子来证明。当年带着孩子出现在凌州的女子自称顾夫人,桑青隐居在石头城外,让人叫她顾大嫂,如今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杨树头的女人也叫顾大嫂,前后三个女人,都是姓‘顾’!难道说他们有什么非要姓顾的理由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顾念和顾盼,会不会真是他们的本名?”
“花和尚的故事里有一处细节——当年,那女子起身要走,看见儿女在一旁的草丛里玩耍,便叫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过来。花和尚一生,念念不忘这女子,夜明生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纤末之间,也都叙述得详尽备至,可见这故事他三哥在世时他不知已经听过多少次了。而花和尚在跟夜明生讲起的时候,会不会曾经说起过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想到这里,我便连夜派了人去找夜明生。”
苏妄言点点头,视线滑过摆在面前的那封信,忽而眸子一亮:“我想我知道三十年前出现在峨嵋废寺的那个女子是谁了。”
韦长歌笑道:“是谁?”
苏妄言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
韦长歌但笑不语。
苏妄言道:“花和尚什么都告诉了夜明生,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没有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了。”
“哦?”韦长歌耐人寻味地拖长了声调。
苏妄言慧黠一笑:“白水秋月,乃是天下胜景,弹琴蛙更是蜀西一绝,除了峨嵋白水池,天下间再无此物。所以那天夜明生说起的时候,我一听便知道那是峨嵋山的白水寺。但听花和尚讲过无数次这段往事的夜明生却不知道。按理说,一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总会先把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一交代清楚。可是花和尚却没有,他把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夜明生,却偏偏略过了地点这一节,三十年来一次也不曾提及,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韦长歌道:“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峨嵋’二字,总有一天,夜明生会猜到那女子的来历。”
苏妄言道:“不错,那女子的身份必然与峨嵋有莫大关联,所以花和尚才会害怕夜明生一旦得知事情发生在峨嵋就会猜到那女子是谁。可六丑向来进退一体,亲如手足,而花和尚这段经历瞒着其他几人,单单只告诉夜明生一个,可见他对夜明生更是格外信任——既然如此,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究竟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其中又有什么秘密,竟连夜明生都不能知道?”
苏妄言话锋一转,却又道:“我们一直以为那女子必然出身豪门,家世显赫,其实,就像桑青那样,世上多的是一夜暴富的人家。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能想到,花和尚当然也能想到。蜀西人氏,夫家姓顾,一夜巨富……这些加在一起,要猜那女子的身份还不容易么?”
语毕扬眉一笑。
韦长歌微微笑道:“若非如此,花和尚又何必替她苦苦隐瞒三十年?”
一道闪电划过半空,雷声过后,零星的雨点开始落下来,打在窗纸上,萧萧作响。
韦长歌长长叹了口气,眉目依然带笑,但笑意里却添了许多感伤:“她这一走,果然便是杳如黄鹤,再无踪迹……只是她临走还在慨叹世道浑黑、有冤难申,却不知那一刻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苏妄言也是悠悠一叹。
便听屋外那雨片刻间陡然大了,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溅起银花。顺着风飘进来的雨点落在窗边的小几上,很快就淋湿了,几上青瓷花瓶里插着的莲花也被打得摇摇晃晃。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看,半晌,都没有动弹,便任那风夹着水气横穿一室。
苏妄言伸手把那布包拉近了,不必问韦长歌,他已经知道这里面装着的会是什么。他一层层解开布包,打开里面的铜匣,那方黑色的石块静静地躺在匣中。苏妄言眯起眼睛看得入神。
苏妄言问道:“红尘之外难道真有蓬莱仙山?”
韦长歌没有回答。
铜匣上宝石的光芒交相辉映,澄澈地映照室内。旁边一页信纸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掀动着,当中赫然写着“顾念、顾盼”两个名字。
***
竹篱发出“咿呀”的声响,慢悠悠地被人推开了。
院子里的鸡和狗受了惊扰,一阵骚乱,脆生生的童音煞有介事地骂道:“畜生,滚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见敞开的大门,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走进屋来,看到坐在昏暗中的两个男子,顿时都停止了动作。
顾念忽地开口叫道:“娘,家里来客人了……娘?娘?……”叫了好几遍,只是没人应声。顾念又是一怔,转身走到内室门口,掀起帘子向里张望了一眼,转身回来,抬头看着韦苏二人,冷着脸问道:“我娘呢?”
苏妄言若无其事道:“她已经走了。”
顾念眨了眨眼,闷声不响地昂首看着两人。
顾盼站在门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苏妄言脸上,笑嘻嘻地道:“叔叔,你又迷路了么?”
苏妄言笑道:“小妹妹记性倒好。”把顾盼细细看了一番,“咿”了一声,故意讶然道:“怎么,妹妹的牙齿还没有长起来么?”
顾盼偏着头,吃吃笑出声来,粉雕玉砌般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她走到墙角的妆台边,费力地爬上对她来说显得有些高了的圆凳,又站在圆凳上坐上妆台,顺手拿起旁边一把木梳,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着。两条小小的腿在空中均匀地晃动着,那模样煞是可爱。
顾念道:“我家大人不在,两位叔叔请改日再来吧!”
顾盼笑道:“哥哥,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不是要找那女人,他们就是为了我们来的。”她笑眯眯地轮流打量着苏妄言和韦长歌,目光扫过韦长歌时,韦长歌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寒意——那种凶狠和世故的眼神,怎么能出现在这样一张稚嫩而可爱的面孔上?顾盼笑盈盈地低下头,不再说话。顾念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坐到另一侧墙角里的小木凳上。
日既西倾。
路口的杨树下传来幼童嘻笑着道别,相约明日再玩的声音。或有玩得兴起不肯回家的孩子被前来寻找的父母教训了,响亮地哭闹着。
顾念动也不动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