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看看,却见苏妄言嘴角含笑,正听得入神。
韦长歌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又直起身子,继续听六丑抚古追今。
夜明生兴致勃勃地道:“后来你就用了铁脚棠这个名字,大哥叫哑琴叟,六弟不听是非也不说是非,是为无是非,而我呢,我是个瞎子,哈哈,可瞎子在夜里可比正常人看得清楚多了,我不叫夜明生,要叫什么?”
韦长歌听得无趣,随口笑问:“那花三爷为什么叫了那么个名字?”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
六丑的嘴都紧紧闭上了,不光如此,像是连动作也都一并静止了。
韦长歌一怔,便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却也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苏妄言追问道:“不错,他为什么叫花和尚?说来,在下也从没听说花三爷有什么残疾?他四肢健全,亦非聋哑,何以也是六丑之一?”
他说了这句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好半天,那几人就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韦长歌心念转动,笑道:“要是不方便的话,就别说了……”六丑面上都是一松,苏妄言急急递过眼色,韦长歌只当没有看见,接着道:“各位把三爷的事托付给妄言和在下,长歌还以为各位是信得过我二人,没想到……也罢,权当我们没有问过吧!”
苏妄言几不可见地一笑。
六丑尴尬对视。
半晌,夜明生道:“反正老三人也已经不在了,依我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铁脚棠和无是非只看着哑琴叟。
哑琴叟终于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铁脚棠张了几次嘴,都欲言又止,期期道:“老三……老三他……他是有点小毛病……说到这个,原本不该告诉别人,不过,反正老三也不在了,就是说给韦堡主和苏公子听听,想来也没什么关系。老三他……他……”
顿了顿,目光投向其他人,那几人却都纷纷侧开头,避开了。
铁脚棠只好低声道:“老三他不能人道。”
韦苏二人都是哑然,全没想到过花和尚名为“花和尚”,但却有这样的隐疾。
铁脚棠道:“老三是个男人,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在江湖走动?所以我们兄弟就只是自称六丑,老三这个毛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嘿嘿。江东六丑出了名是蛮横不近人情,等闲也没人敢来问,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事的,也让我们兄弟几个一人一顿打撵得远远的……”
说到里,猛地打住了。
韦长歌只得干笑一声。
铁脚棠自知不妥,一时却又不好圆话,打了个哈哈,岔开道:“其实老三这个毛病,不是生来就有的,这和我们几兄弟可就不一样啦。据他自己说,他原本也跟正常的男人一样,只是后来才……才不行了。”
苏妄言本就好奇心重,听他这么一说,便要追问,才一张嘴,又觉得不太好,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在铁脚棠已接着道:“老三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竟是惊为天人!他虽痴心一片,但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女子最后还是琵琶别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能相见。老三虽然得不到她,但这三十年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别的女子,管你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全都不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这样,才落下了这个毛病。他发现自己不行之后,生怕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因此故意流连在烟花之地,做出些放浪形骸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江湖中谁又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叫自己‘花和尚’,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因为他以前当过和尚、又好女色。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俗家姓花,老三的意思,是说他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是过的和尚日子。——唉,说来,老三也算是个情种了!”
他话说完了,众人都是悄然,想起他孑然一身,背着个“花”字过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一个人,究竟可惋抑或可叹?——心里也不知是些什么滋味。
韦长歌悠悠一叹。
——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
抬首回眸浅笑低颦间,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物事都褪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倩影,便只有凭空而来的一个女子,犹是当年容光……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记了一辈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想来必是风华绝代了……”
韦长歌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苏妄言扫他一眼,淡淡道:“那自然是艳丽非常,不可方物的了——就只恨你和我都没那个缘分罢了。”
夜明生已接道:“可不是不可方物么?不过老二你讲得不对——你知道老三为什么没能得到那女子?哼,告诉你吧,那女子一开始便已罗敷有夫,三哥他迟了一步,只能抱恨终身。”轻叹一声,悠悠吟道:“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铁脚棠摆手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什么明珠罗敷的,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玩意!那年老三在汉水边上自言自语,我在一边儿听得真真的,他说的可不就是扬州城里飞觞楼的恋柔么?”
夜明生冷笑道:“庸脂俗粉,又怎么配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三哥这件往事,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十几年的一个晚上,我和三哥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之后,就跟我讲了这一段往事。三哥原本是个孤儿,从小被少林寺僧收养,就入了少林派,当了和尚。到长大了,也是一心向佛,十分虔诚。三十年前,他刚二十出头,为了参悟佛法,独自到一座佛教圣山朝圣,想在万峰之颠闭关参禅。那座山山势陡峭,道路未开,崇山峻岭之间,就只有经年累月被樵夫们踩出来的一些小路,十分难走,非得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有掉落悬崖的危险。”
“三哥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会武功,爬起山来自然比平常人容易许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是走得又累又渴,出了一身的汗。黄昏时分,到了山腰一座荒废的古寺,正好累得走不动了,便进了门,坐在寺门后的长廊里歇脚。突然间,寺院深处传来一阵琴音,铿锵跌宕,让人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三哥闭目听了一会,便疑惑起来——这深山野岭,破败古寺难道竟还有人居住么?循声前去,却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里蔓生的野草中间有一口三丈见方的水池。那女子,就坐在池边上。”
“正是黄昏时候,山头上,斜照相迎。那女子素服淡妆,严严而坐。映着夕照,真个便是明艳无匹!……”
夜明生睁大了空洞的眼睛,似乎一瞬间,他也从自己的话里看到了那个女子惊人的美貌——
“三哥说,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三魂六魄就像是被雷劈开了一半似地,倒真的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像一层薄金铺在地上。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低了头去看那道光线,似乎这一缕阳光便是三十年前峨眉山头的那一道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