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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在病床上,柳儿仍是那样清雅美丽,只要见到宫棣,脸上立即会绽出阳光一样透明的笑容。两人常就这样轻轻相拥着谈话,漫无边际地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有时会说到大半夜,仿佛现在不说,等天亮就没机会再说一样。

  看护柳儿康复期间,宫棣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作息规律,他的变化实在太剧烈,事情终于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愤怒地召见他,大声斥骂。

  宫棣跪在地上。他一向将父皇视为天神一般的存在,这是第一次,当他面对暴怒的父亲时,可以坦然地抬起眼睛。



  “实在是太无耻了,你记不记得自已皇长子的身份?竟然明目张胆地养娈童?”皇帝一记砚台砸来,擦着他鬓角飞过去。

  “柳儿不是娈童。”宫棣说。

  “不是娈童?不是娈童是什么?”

  朱宫棣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在任何人眼里柳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娈童,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柳儿是他的恋人,然而说出来,只会让人以为他发疯而已。

  皇帝递过来一个小瓷瓶,瓶口用红木塞塞得紧紧的。

  “这是九品红。本来那个娈童还不配用这种东西。看在你的面上,给他一个全尸吧。”



  宫棣木然不动。

  “宫儿,”皇帝的声音突然阴森起来,“你敢抗旨吗?难道你也想跟那两个逆畜一样,被发配到北漠当孤魂野鬼?”

  冰凉的小瓷瓶直递到眼前,朱宫棣慢慢伸手接住。

  “去吧,明日进宫复旨。”皇帝淡淡地说完这句话,起身回寝宫去了。

  宫棣手握着巨毒的九品红走出宫门,此时已是冬天,傍晚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快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大皇子府的车驾迎侯在宫门外,他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朱宫棣是个勇敢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远比他弟弟勇敢。在马车离开皇城的第一个转弯处,他就已经把九品红扔进了路旁的阴沟里。

  回到府中,柳儿站在房门前等候,脸色白白的,却异常平静。

  宫棣拥抱住他,良久良久,直到漫天的雪花飘下。

  “我们走吧。今天晚上,必须要走了。”宫棣说。他也许可以放弃柳儿的爱情,但是他决不放弃柳儿的生命。

  “去哪里?”

  “邺州。我赌凤非离对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两人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在一更后离开了王府。

  可能是根本没有人料到宫棣会放弃一切带柳儿走,所以逃亡的行动一直很顺利,直到出了城门。

  不知是被人发现,还是一直等待反击的敌人终于抓住了机会,出了城门四十里,追兵已狂喊着逼近。

  柳儿的马跌进了一个深坑,宫棣拉他起来坐在自己身后,两人一骑向着邺州方向飞奔,身后的火把越来越近,竟有羽箭从身边飞擦而过。

  宫棣的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没有父皇的同意绝没有人敢放箭,他只是不明白在父皇的心中,儿子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狂奔到天亮,宫棣发现自己走偏了路。也许正因为走偏了路,追兵已不见踪影。柳儿一直紧贴着坐在他身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咱们暂时安全了。”宫棣柔声道。

  柳儿点点头,面色白得像雪一样。宫棣心头一沉,一把抱住他跳下马来。

  两支长长的羽箭插在柳儿的背后,鲜血都已经结了冰,然而长长大半夜的奔驰,宫棣没有听到一丝的呻吟声。

  宫棣没敢拨掉羽箭,他只是拆断了体外部分的箭杆。走时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也没带伤药。柳儿微笑着道:“没关系,血已经不流了。”

  宫棣的泪却流了下来,他抱着柳儿重新上马,继续向邺州前行。路上两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柳儿还轻轻哼唱了一首歌谣给他听。

  三天后他来到邺州城下,刚对守城的兵士说完“找凤非离”,就抱着柳儿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躺在软软的床上,一双眼尾高挑的绝美凤眸注视着他。

  他伸出手来:“柳儿呢?”

  凤非离侧转身,柳儿安详地躺在旁边的一张软榻上,面颊上还荡着涟漪般的小酒靥。

  宫棣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就像一块冰。可是他不在乎,早在两天前这只手和那具拥抱过无数次的身体就已经这么冷了,但那仍然还是柳儿的手与身体。

  凤非离轻轻摸着他额角的头发,看着那个死去后仍不减灵秀的孩子,再回头看看这个正在死去的少年。

  这一天,那个会哭会笑,也会爱的朱宫棣死去了。

  凤非离却在这一天开始爱上他,并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疼痛地爱过。

  第六章

  柳儿被葬在凤阳王宫内的一片木芙蓉花岗下,从朱宫棣现在所居住的宫舍窗前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孤零零的小小坟茔。

  坟前没有立墓碑,碑立在宫棣的心里。这个侍童一生都是如此的渺小,但他得到和付出过的爱,却深切得足以使天下大多数人汗颜。

  大皇子卧病近一个月才慢慢好转。每天早上,凤非离将他抱到窗下,在陪他看柳儿坟茔的同时,也想尽办法让他能够转开目光,看看蓝天,看看花草,看看掠过树梢振翅的鸟儿。

  凤非离不愿意让宫棣忘记他自己还是活着的。

  可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当流亡的皇子注视着死去恋人的埋骨之所时,尚能保持平静的忧伤,唇边偶尔还会因想起往事而闪现一抹微笑,可一旦他的视线转向其它的东西,刀绞般的疼痛便会在胸中翻腾,想起和那个少年人鬼殊途,想起再也握不到他温暖的手,看不到他澄静的眼,听不到他轻柔的笑,吻不到他甜美的唇,嗅不到他的气息,捉不住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是否快乐,是否孤独,是否还记得这一世的爱,这一世的憾。

  然而无论有多痛苦,眼里却再也涌不出泪水。凤非离曾经知道很多办法可以逼出朱宫棣的眼泪,可是现在一个换一个试下来,却没有一次成功地使大皇子转过头,认真地看他一眼。

  日复一日,随着对他的爱越来越深,邺州的王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凤非离拿着两份卷宗走进宫棣的卧房,轻轻叫了他一声。

  宫棣回过头,看见是他,浅浅地笑了笑。

  他并非不理人,每次凤非离握他的手,抚摸他的面颊,他都会有反应,跟他说话,也可以得到很正常的回答。

  只是那双眼睛,游移而没有焦点,无时无刻不透过眼前的事物,射向未知的虚空。

  他甚至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他从小到大,切切于心的夙世冤家,是他以前战战兢兢,用全身心戒备的大敌。

  又会被骗也好,会被戏弄也好,对朱宫棣而言,都不再是值得介意的事情。

  凤非离十几年来在这位大皇子心上烙下的印,已经被他凄凉的爱情抹平,所以邺州的统治者不得不使用别的办法,重新确立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

  “你看看这个。”凤非离拿出一张纸,放在宫棣眼前。

  那是一份密信,内容大约是:“近日宫里传言,皇上属意立栉王为太子。”

  栉王是皇帝嫡亲胞弟之子,然而模样行事,却比几个正牌皇子还要像当今的圣上,早已有流言传说其实他是皇帝与弟媳有染的结晶。

  宫棣只大略看了看,便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那一片葱笼的木芙蓉花岗。京城已离他太过遥远,不仅是距离,还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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