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沉静的面孔上罕见的掠过一丝迷茫之色,似乎判断不出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又像是震惊与自己要说的话。这张清秀冷峻的脸过去看了十数年,温惜花再熟悉不过,这个无措的表情,他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
一瞬间,温惜花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柔软,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温存。他挨近了沈白聿,柔声道:“小白,不要勉强,还有时间。我会等到你想说的一天。”
沈白聿微笑起来,道:“温公子,我和你不一样。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最缺的就是——”
“温公子!总算找到你了!”
一声惊呼打断了沈白聿未竟的后话,两人循声望去,路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模样活泼讨喜,笑嘻嘻的朝他们招手。
温惜花皱起了眉,表情变得十分严峻,但那女孩子迎上来的时候他已换了神情,尽量和缓的问道:“九儿,你家姑娘找我可是有事?”
唤做九儿的女孩儿抚着胸道:“温公子还记得我啊!我家姑娘这些日子天天派人在找你,急也急死了,今天居然给我遇到。她说若是见到你,就马上带你去见她。”
心下一声轻叹,温惜花回头朝沈白聿苦笑道:“我是天生劳碌命,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问剑山庄之行只怕是要延后了。”
沈白聿面上一无所动,点头道:“你既陪我一程,我也陪你一程又如何?反正我们还有时间,走吧。”
赌场的大堂从来都是只认得银子的地方,进了门来就是直奔叮当作响的骰子牌九而去,赌徒都兴奋的眼睛发红,根本没空留意周围又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温惜花熟门熟路,在厅前打发走了九儿,就领着沈白聿从偏厅小门上楼去。
苏彩衣一向是个很美,也很讲究风度的女子。今天却一反常态,没有梳妆,不施粉黛,不言不语的坐在哪里,有一种憔悴又惹人怜惜的风致。见到温惜花进来,她先是眼睛一亮,很快又怅然若失的低下头去。
温惜花近前两步,开口就是:“小方可是出事了?”
见到苏彩衣一脸错愕的抬头,他忍不住心一沉,但表情却没有波动。坐下在苏彩衣对面的椅子上,温惜花柔声道:“彩衣,现在不是失落的时候,你把我走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来,莫要有半点遗漏。”
苏彩衣过去几天可以说是方寸大乱、受尽煎熬,听到温惜花沉着的声音,心头终于一松,一滴泪珠就顺着白皙的面庞落了下来。温惜花并不急着催她说话,他知道苏彩衣一向是一个很有主见、头脑聪慧的女孩子,等到情绪平复,自然能把事情说个清清楚楚。
轻轻拭去那滴泪,苏彩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变得平缓。她先探问的看了旁边的沈白聿一眼,见温惜花点点头,眼里疑惑更甚,却没有发问,只是慢慢的道:“事情要从你离开后第三天说起,那天小方……”她为难的咬了咬下唇,最后还是续道:“小方说振远镖局的人在外面找你去帮忙;看你一时回不来,那边又确实催的很急,小方就替你去了。过了两天,振远镖局又有人带着一封信从洛阳过来,他们说不但没有见过小方,之前也根本没有派过人来。我这才知道不对,赶紧飞鸽传书到洛阳去查,又加紧派人四处找你。”
苏彩衣又道:“洛阳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振远镖局的人先回去了,留了这封信。”
她从手边把信拿出来,递过桌子去。温惜花看着信封上的字,眉头皱了起来,却不去拿,道:“先后来找小方的人你可都见了?”
苏彩衣脸一僵,只好道:“先……先小方被我从小楼赶了出去,没过几个时辰,他就回来和我交待了一声,说你若回来就去洛阳找他。我手下的人只说见到他和一个方脸浓须的男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由形容来看,似是振远镖局的副镖头丘冷衫,说不出有什么特征。第二次来的人是丘冷衫和总镖头宁渊。”
所有的线索苏彩衣显是都已查过,温惜花凝神想了一想,拿过信,点头道:“我都知道了。”
他起身朝沈白聿使了个眼色,又回头去看六神无主的苏彩衣,暗叹一声,终忍不住弯身扶住苏彩衣的手,轻喝道:“彩衣!”苏彩衣一震,抬头看他,温惜花给她一个从容的笑容,道:“二十天之后,渭水之东,你定要记得去给小方助阵。”
苏彩衣眼睛亮了,温惜花为人虽风流戏谑,却从不轻诺少信,只要说出的事情,就不会做不到。用力点点头,直到这刻,她终能露出真正安心的神情。
出了听雨榭的门,温惜花忽然自己笑了,转头道:“情之一字,竟磨人至此。我当初认得苏彩衣的时候,她又狠又辣,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乖这么好哄,你说好玩不好玩?”
沈白聿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朋友不见踪影,为什么我觉得你反而很高兴?”
温惜花苦笑道:“我这是苦中作乐。唉,老天从不为我多想,一个麻烦已经够多,何况两个,何况三个?”
沈白聿皱眉道:“你说的两个麻烦我知道,一个是方匀桢失踪,另一个既然跟振远镖局有关,那就是为了那支被劫的暗镖了。这第三个却是什么?”
温惜花抽出怀中的那封信,在手里晃了一晃,随手就抛在一边的护城河里。他立在河边,就那么看着白色的纸笺霎时浸了水,慢慢晕出黑墨,又很快被水流冲走。最后转过来笑道:“这第三个麻烦,才是最大的麻烦。”
已是秋末,天空一色清澄明净,和风徐徐。
沈白聿看着温惜花脸上锐利深沉的笑容,第一次觉得,对这个人的了解,远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多。
“去洛阳?”
“不错。我的三个麻烦里,两个都在洛阳,剩下的一个也和洛阳有关。”
沈白聿道:“你说的和洛阳有关,是不是因为诱走方匀桢的人打的是振远镖局的名号?”
温惜花轻轻摇头,道:“不。这个圈套,本是用来对付我的。小方会在这里,是因为半个多月前,他受人之托要带一样东西给我。我们约好在听雨榭相见,结果中途我撞上你的事离开了。”
沈白聿续道:“所以,方匀桢出事,是有人不希望那件东西落到你手上。这东西是什么?”
意味深长的一笑,温惜花道:“是一张纸,一张空白的青色宣纸。”
沈白聿目光微动,笑道:“是了。既然是青衣楼的纸,那出手的就必定是青衣楼。可惜此事说穿了很简单,却从哪里去找青衣楼的人?”
温惜花也笑了,道:“这个说穿了更简单——出事的时候,小方还没死。”
出事的时候,就是方匀桢被骗走的时候,他既然被骗,就肯定是活着的。温惜花的话,岂不是废话?沈白聿却拊掌大笑起来:“不错。如果为的是东西,可夺可抢;如果为的是灭口,可杀可废;但是大费周章骗人离开,无非是方匀桢确实知道了什么,而他们又害怕因此别人也知道了什么。既然这样,根本不必去找青衣楼,他们自然会找上门来。”
温惜花嘻嘻笑道:“小白,果然还是和你说话最是省力。想想,自从前年过年一起去皇宫以后,我好像都没有和你这么说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