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先是脸一沉,而后回头望向背上的男人,冰冻的容颜逐渐消解。她摇头,凄然道:“若是换了从前,我不但不会领你的情,还会立刻杀了你。如今……罢了。你叫做什么名字?我定会记得还这个情。”
听她将杀人说得轻描淡写,宁湄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她江湖经验不够,虽然听过不可过问他人是非,却不知道原来好心之为也会惹下杀身大祸。不过女子终是接受了自己的马,宁湄向来乐天开朗,立刻就把惊惧忘在脑后,伸手搀了那女子起来,道:“我姓宁,叫做宁湄,他是我二哥宁征。”
那女子见她来搀,居然没有拒绝,她先小心翼翼的将身后负的男子解下,无限温柔的理了理男子被风吹乱的发,再把他轻轻的扶至马上,又用绸缎固定住。才回过头来看他们兄妹,她也懒得顺一下自己的头发,就那样遮着脸,道:“原来是振远镖局的宁三小姐和二公子,我知道要去哪里找你了。今日之恩,聂千红必当回报。”
她纵身上马,又晃了一晃,宁征这才瞧见她腿上原来有伤,血浸透了白色的绷带,又藏在裙摆之下,是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宁湄心中怜意大盛,忍不住脱口道:“聂姊姊,你行动不便,不如跟我们一道入关吧。”
她话一出,心中已经后悔了,这话摆明了看轻对方,见聂千红身子一震,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聂千红叹了口气,没有发作,只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幽幽的道:“有初一就有十五,我既已欠了你人情,也不多这一桩。可笑我一生最不屑之物,居然在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帮了我。唉,小妹子,你心肠很好,我从不跟人道谢,今日却要谢谢你。”
宁湄展颜道:“聂姊姊,你腿上既然有伤,不如我们就下马一起走一段,你也好调息一下。”
她话说的很是得体,聂千红显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将那男子的尸体交给别人看来也是万万不肯的。走一段路休息片刻再上马,也比内伤沉重还要强自赶路好的多。聂千红点点头,下了马,宁湄笑着挨在她身边,以防她跌倒。宁征微微一笑,默默的牵了马跟在她们后面。
风雪袭来,宁征看见妹妹一脸温柔的向聂千红说着什么,聂千红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一双眼紧紧盯住马上缚的男子,嘴角擒着丝微薄的笑意,秀丽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甜蜜,又那么凄怆。
第三折 一
将把脉的手从沈白聿腕上拿开,江湖三大神医,京城第一圣手“生阎罗”林泰善捋着长须,脸色忽晴忽阴,挣扎难定。
沈白聿见他大有沉思至日落的架式,只好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难以根除,现在只是想开个止痛的方子,神医有什么话可以尽管明说。”
林泰善这才像是醒觉还有旁人,不住的摇头道:“难、难、难!”
这么云里雾里的回答叫温惜花也终于没了耐心,他脸色几乎比沈白聿和林泰善加起来还要难看,干脆单刀直入道:“请问难在何处?”
林泰善叹道:“沈公子服用十花九叶果和鸠尾赤香草多年,又辅以鹤顶红入药,五脏六腑之中可说都是毒素,经脉也因此呈错乱之相。若非练的内功心法路子得体,早已毒发身亡;但性命也有如怒海孤舟,仅凭坚强得心志保得不覆。止痛药是好开,莫要说一剂,几十上百剂也可以,问题只要有一味用药不当,就会引来毒发。本来沈公子散去了内力,又静心养气,这虽不能治本,也是长生之道。谁知居然又恃强与人动手,现在脉息凌乱,随时都有毒气攻心的可能。唉,年轻人好勇斗狠,也不知掂量轻重。——难啊!”
说到最后,林神医已经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了,他本出身朝野,说话也是一口官气。温惜花越听心越沉,他朝沈白聿望去,正见到对方向自己微微一笑。刚一惊,就见沈白聿站起身对林泰善拱拳道:“多谢神医指点,既然如此,我们就告退了。”
林泰善愕然道:“不行!我给你开两剂补药,你现在最好回家静养,否则……”
“我现在最好回家静养等死,否则死的更快?”沈白聿双眼有如寒塘,波澜不兴,容色和缓,淡淡道:“多谢神医教导,我一定朝晚进香,好好听从。”
他说完话转头就走,也不管后面林泰善抽了一口冷气,气得花白胡子倒竖。
温惜花两三步赶上来,手牵住沈白聿的右腕,一股真气随之而至,探查经脉有无异状。他晓得沈白聿刚刚动了真火,发觉无碍后收起手,皱眉道:“你也不想想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体,要走就走了,还费功夫跟他啰嗦什么。”
沈白聿眼中冰寒稍解,冷哼一声,抿着唇,也不说话。
温惜花只得摇头苦笑道:“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发过几次火,这位林神医医人的本事未必真好,与人结怨的本事倒确实是一流。”听他说得有趣,沈白聿放缓了表情,温惜花侧了头瞧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嫌他说你不知轻重,——这话有什么特别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沈白聿先把目光移开,他似是想叹气,又似是有话想说,过了许久才悠悠的道:“我十三岁那年,因为一言不合,跟山下农家的一群孩子打了起来。他们欺我年幼,几人一起围攻,他们本不会武功,我自然也没用真功夫,被狠狠揍了一顿。回家后,沈……先翁不许治伤,也不许吃饭,罚我在祠堂跪了一晚,当时他跟我说——‘你就是这么的不知轻重,你是何人,他们是何人,也不会好好掂量掂量’。”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学了个十成十,不但肖似沈楚慕,果然也带着几分林泰善的神情,话音里却隐隐含自嘲和愤懑。
温惜花皱了皱眉,似乎若有所感,却又判断不真切。
如果此刻君奕非在旁,立刻就会明白——十三岁,那就是沈白聿第一次知道养父不是生父,还是杀父仇人的年纪。也是他立定了志向,宁愿自食剧毒,忍受蚀心散功之苦,也要为父报仇的年纪。
沈白聿没有多做解释,抬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一朵白云。
那个时候,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以问剑山庄的少主和吴钩将来的主人为荣,每日练剑学字虽然辛苦,却也充满了童真的乐趣。明月只有六岁,每天咿咿呀呀的跟在身后,只伸着胖胖的小手吵着要他抱。
然后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一夜江湖老。
而他还未踏入江湖,就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心计,和许多无法与人分担的心事。纠缠至今,仍不得安宁。
闭上眼睛,把这突如其来的回忆甩到脑后,沈白聿轻轻的笑道:“温惜花,我认识了你很久,却从来没有见你生气。朋友一场,你若有什么修身养性的方子也来教教我。”
温惜花笑起来,道:“你练的是玄门内功,说修身养性,怎么也比我强吧?……不然,难道是一直没有见我出手,积郁在心?”
他话岔的不高明,到最后两句,已经有些调笑的成分。谁料沈白聿居然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只摇头道:“也许吧……也许我只是有些话很想跟你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