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如此年轻的脸,如此年轻的灵魂,陷得那样深。
抬起头来,刚好看得见树影下的弯月。
身旁的人沉沉地睡去,喃喃地说着梦话:“清持,不要去,不要去……”
我有点失神,不知身在何处。到底是这相国府内,还是灵庙之中?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灵庙中的赵清持。
所有该做的事情我做了,所有不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做,还有什么是我所不敢做的?
“清持,跟我回去……”司马燕玲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苦笑,回去?我们已经无法回去。
我的司马大人,你可知道,无论你在这相国府内兴建多少座与记忆中一样的别苑,无论你收集天下间多少与我相似的少年,在这世间上,都不会再有第二座灵庙,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赵清持。
第一次进殿的时候,是个和丽的日子。
我跟着司马燕玲,拜倒在殿前。堂上高高地坐着新朝的君主,我感到了他炽热的视线,我在心里暗笑,只觉这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的黑。
“抬起头来,让本王看个清楚。”上面的人说,声音透出王者的专制。
我等这么久,无非是等他这一句,我自然不会令他失望。
全场惊艳,但这些闲人根本进不了我的眼,我的笑容只为坐在最高处的人展现得明媚,我要得到的也绝不是非凡。
那王者仔细地打量我,点了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清持,你可知道自己名气非比寻常?”
这个王者似乎话中有话,我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他看起来不象那个昏君一般,这样好蒙混。
“哦?”我扮作不解:“清持记忆之中也不曾做过什么惊天盖世的事情,不知大王所指为何?”
听者笑而不语,高深莫测。
“能得到司马大人引荐的必定是不一般的人物,清持,你最善长的是什么?”
最善长的是什么?我如果说了真话,怕不马上被拖出去斩了。
“清持本是平凡,也无甚长处。”我说,十分坦白。
“那么,你打算如何辅助本王朝政呢?”那人问。
我淡然一笑,这有何难,我说:“历代君王亲政,大事决策总是独断专横,心狠手辣。若是命中注定为王者,行事必定所向披靡,一切皆是天意,何需旁人插手。”
“清持,这倒是本王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说,还真是新鲜。”那个王者嘴角一挑,露出一抹笑意。
“难道不是?”我说:“这世上万千的事情,冥冥中皆有定数,物换星移,旧逝新替,也不过是天意。”
“你的意思是本王攥取敌国帝位,也全属天意?”他挑衅地问。
我抬起眼来,直视面前的人,毫无惧意。我说:“正是。”
新王被取悦了,谁不喜欢听别人的奉承,坐得上这个位子,不外也是在等待着听这好听的说词。管你是不是真心,听得人高兴的便有赏。
“卿本是能言善辩之人,早也曾略有所闻,清持,本王如今是见识到了。”
“大王过誉了。”我谦虚地回答。
司马燕玲一直站在旁边,他冷冷地目睹一切,却不发一言。
我不经意地接触到司马燕玲冷硬的视线,他目光清幽,不带一线情感。
他终于对我彻底失望。
我不介意,我不想说这都是逼不得已,根本就没有人逼我,一切原是出于自愿。
司马燕玲说我终有一日会栽在自己的手里,但他并不知道,我并不怕死得难看,我只在乎此刻自己是否风华尽显,锐不可挡。
生死有命,世间无人可逃得此劫。正因如此,生时更应尽情享受,了却尘缘,死而无憾。
司马燕玲永远不会了解。他不了解,是因为他的世界澄明如水,清澈见底。
所以我们无法沟通。我卑鄙下流无耻爱慕虚荣,他生平最痛恨的全部可以在我身上得到印证,我完全违反他做人的美学。
但这又何妨。我不想再作选择。
回程的时候,司马燕玲对我说:
“清持,想不到一切事情竟能如你所愿。”语气充满嘲讽。
我不回答,只安静地看向马车的窗外。
“清持,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做?”司马燕玲问:“迷惑那个君王,对你来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我继续不作声。这个君王有点来头,绝非头脑简单的莽夫。
“清持,他日你若是成为新王枕边的红人,可千万要为我这个故人美言几句。”司马燕玲激动异常,越发变得口不择言。
我微笑,转过头来,对他说:
“相国大人好象比清持还要着急,早知如此不必苦心经营,清持直接宽衣躺倒在殿上便好。”
司马燕玲面色不曾好看过,一阵青一阵白,似得了不知名的恶疾。因为没想到我会答得比他更低俗,虽是听明白了,却一时辩不过来。
我们互不相让,剑拨弩张。
气压沉重,车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前行去,一直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只能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与对方比拼谁瞪谁持续的时间最为长久。
车子停了下来,司马燕玲粗鲁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头也不回。
我呆坐在车里,突然一阵莫名的悲哀。
实在不明白,心里想的明明不是这些话,但嘴里说的偏偏比想的还快。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
没有人能回答我。
第四章
我得到新王的赏识,仅凭那一句“天意不可违”。
新王说:清持,你言语玲珑,才智过人,不如就留在宫中,辅助本王参谋朝中琐事。
参谋?我想了想,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官位。
闲来无事,胡混几句,又可过得一关,这官位好当。
我谢过恩典,总算跨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了,要发生的总会发生。
我依然住在相国府,司马燕玲依然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在宫中的时候,我和司马燕玲伴着新王,一左一右,楚河汉界,各自为政。
我与司马燕玲极少交谈,新王问话,我们一个答南一个答北,渐渐地,就连新王也看出不妥。
一晚,我留在宫中陪伴,王递过来一杯清酒,问:
“清持,听闻现在你住在相国府?”
“是。”我答:“王为何有此一问?”
“清持,旧朝未亡之时,你在宫中是何职位?”
“清持虽常在宫中行走,却没有任何官位。”我说。
“这就奇怪了,”王挑了挑眉说:“没有官位,但却得信于朝廷,又是什么原因?”
我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我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这样问是因为他不知晓内情,他不过是有意刁难。
“我朝以前奉行一种习俗,”我说:“每逢天祭之期,必定大费周章举行兴典,其中需要专司礼仪的祭师主持大局,清持自小生长于国境边界的灵庙,从小便已被教导知晓一切神职事务,遂留在了宫中效命,但祭师之职并没有官阶。”
“原来如此。”王扮作恍然大悟,随后又说:“怪不得听卿家言语之间有过人的智慧,原来早已洞破天机。”
“实在不敢,天祭仪式不容儿戏,每年朝中君臣同拜,也不过是祈求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不过这种祭奠凑效不凑效倒是有目共睹,神心者一年膜拜几次犹如早午晚三餐,到了最后,还不一样被神遗弃。
兵败如山倒。神力有限,阁下请自求多福。
“原来赵卿家还有这种能耐,有机会本王倒要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