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懂这其中许多细节,但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想要保护的人,终究还是保护不了。这种无力,恐怕也只得当局者方能感受其沉重。
我天生就不善言辞,也不懂如何安慰,只得说:
“相国大人,雨冷,容易寒了身子,还是回去吧。”
司马依然不为所动,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
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琴声,似真似假,如虚如幻。
这音韵有点熟悉,只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在这样平静的夜里,也不知是谁有这般雅兴,那边厢正闲情自娱,这边厢却寂寞冷清。
司马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又幽幽地道:
“是命吧。逃不过的,就还是逃不过。”
我不知他所指为何,便说:“既是逃不过,何不面对。”
“奋力杀出重围,或会看见一线生机。”
司马蓦地一震,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颤动。
他惊疑不定,又似突然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说:
“相国大人,夜深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点了点头,却有点前言不对后语,喃喃地说:“是的,如果拥有力量,这一切就都可以解决了……”
一刹那,我似生了错觉,竟看见平日冷静温文的司马相国,眼中浮现出一抹散乱的狂野,到了认真细看时,一切不着痕迹,又回复正常。
“司马大人……”
他抬手阻止了我,叹了口气,才说:
“你去请了那人来吧,我有事要对他说。”
我默然。自是知道他所指何人。
没想到他执着如此,我只得把伞硬交了过去,转身跑进雨中,传唤他想见的人去了。
风在后面吹过,一股寒意,直透入骨。我在雨中不停地向前奔去,眼中所及,都是一片黑暗,没有颜色。
清冷的记忆之中,只有那袭迎风而起的白衣。
被囚的灵魂,永远徘徊,无法超度。
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你我皆是茫然。
而夜,何以又是那样的长?
时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看不清,摸不透,物事便瞬间全非。
好象只是被光线晃了眼睛,一眨数度春秋过,又是一载光阴。
这个世界,是有了无辜的人而后才有命运,还是有了命运,所以才有了无辜的人?
相国承蒙恩宠,迎娶公主。是以相国府内,上下喜气张扬,悬灯结彩,百官贺礼,络绎不绝。
司马相国大喜的日子,全朝文武,争相拜贺,门槛都快被蹋破了。
我奉了命,一一谢过来送礼的客人,又回了谢贴,忙得不可开交。
“恭贺司马大人大婚之喜,公主身分非凡,大人以后当更无往不利了……”
“听说公主乃是大王特意指配,司马大人果然是大王器重之才呀……”
“司马相爷日后青云直上,千万可不要忘记了提拔一下后人……”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莫不艳羡赞叹,都说司马大人前途无限,更上层楼了。
司马默默无声,接过每一杯酒,如数咽下,一派平静。
“公主国色天香,司马大人你真是艳福无边,羡煞旁人。”大家尽情玩乐,相国府内笑语喧哗,无人理会窗外孤灯冷月。
公主确是美貌如花,不可方物,相国年轻有为,文才兼备,如此才子佳人,理应是天作之合,绝配无双。
然而那身穿霞佩,锦衣绫罗的美丽女子,还有那气宇非凡,凭妻更显尊贵的相国大人,为何两人面上,皆无半点喜气之色?
筵席之上,满眼嫣红紫翠,唯独看不见那一抹雪白。
因为那个人没有来。
盛大的礼宴,通宵铺张了三天三夜,所有的人方尽兴而归。
夜已深,所有繁华散尽,深院月明人静。
从此便该收了心吧。
这场姻亲,本就有其不可告人的奥妙之处。
我偷偷看了看静静倚在廊前的相国。洞房花烛之夜,他独独在这里浪费春宵。
端正的礼服,火艳绯红,更是映衬得那苍白的面容憔悴了三分。
他呆呆地眺望着漆黑的天空。
曾几何时,在这同一个地方,也曾有那样一个人,在此看天观星,独自空虚。
时间和地点,总是不停地让他们错过,万般不愿,无能为力。
我拿了披风,轻轻地过去为他披上。
他被惊动,下意识地捉住我的手——显然是把我错当某人了。
“相国大人,莫要让公主等得太久了。”我说。
他神思恍惚,回不过来。寒风之中,权倾天下的相国也不过这般无力。
“官儿……官儿……”他终于认出我来,低下头去。
“相国大人,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何必多想旧事。”
“你自进府以来,跟了我多久?”相国问。
“回相爷,一年有多了。”我说。
他思忖了一会,又有感叹:“一年……一年……怎么却象是过了一生……”
我无语。
相国又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我。我接过,并不问。
即使不看内容,也可知其重要。
我为他送密函已有一段时日。每次皆有不同的人来接,都是一般秘密的人物,看不清真貌。
相国私下做着什么,我大概猜得两三分。但我从不过问,也不要懂得。
我在相国府中,从未受过半点委屈,虽则相国未必刻意栽培,但这一点一滴的恩惠,我还是不能忘记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下来,谁也不再提起谁。
到我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已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了。
要发生的事情总还是要发生。
那一年,边界异动,大王在朝中商议,最后决定率兵上阵,御驾亲征。
战事无期,大家都担心着朝中后防空虚,惟恐有人肆机谋权。
沉寂已久的相国府,最近也突然忙碌起来。
下人们纷纷前往东厢,把那长期空置的房间收拾得细心妥当。那里以前只得一人住过,自从他离去以后便悬空至今,不知为何今天突然又被关注起来。
婉儿对我说,那是因为赵大人要来了。
我吓一跳,多少日子已不曾听起这个人,乍闻之下,恍如隔世。第一个飞进脑海的,不是那天人的才貌,却是稍嫌孤清单薄的绢纱雪白。
记忆中,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般配于一种颜色。纤尘未染,却显风流。
只不过,这也都是十分久远的回忆了。
我奉命到宫中接人。站在森严的宫门之外,只见庭院深深,华丽依旧,清风依旧。
阳光细碎地洒下来,我耐心地等待着。
偏门咿呀半响,缓缓应声而开,我抬起头来。
赵清持似早有准备,并不多言,径直走近,俯身上轿。与我擦身而过之际,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是,他怎会记得,我是何人,他又是何人。
此人与我毫不相干,无牵无挂,但我为何总无法对他平心以待?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他。
然而缘何不喜欢?我倒也说不个所以然。
“为何仍不起轿?”里面传来平淡无波的声音,一如从前,浅淡入骨。
众人皆不自觉地看了看我,我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于是轿夫才敢起步前行。
我进入相国府时间虽不算长,但如今也不是那个身份低下的小仆童了。司马在府中由婉儿贴身服侍照料,在外则由我伴随左右,打点细事。司马看中我沉默寡言,行事谨慎,不问因由。
我一直尽忠职守,为相国奔走,只可惜司马所烦所忧,非旁人可懂,天下之大,也似无有能之士可与其分承一半。
司马常不自觉地问:“人生在世,为凡尘俗事所累,无人可得看破,得尝所愿者又有几人?到了权力的颠峰,享尽荣华之极至,是否已然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