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就够了。
那天,习淡霜住进了后院。她的丈夫用一杯酒送她,他的苦笑和茫然和叹息沉在酒里,浓浓地酿出一杯愁绪。
他问他的妻子,霜儿,你真的不曾……再入草莽么?
她微微笑了,王爷,你别忘记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习淡霜,从五年前开始,我只是你的妻子昊儿的母亲。你不该怀疑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然后,她盈盈抬起酒盏,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丈夫发现她眼中已有了隐隐的泪光。最后一句话就是,王爷,若你还念着咱们夫妻多年的情分……昊儿回来的时候,请一定要第一个通知我……还有,告诉他,他的娘亲一直在等他……
于是,她等待,在有一株雪桃一株白梅的院落里。
为了防止她逃走,老王爷让她喝了散功十日的药酒。而那酒,正是她的丈夫的赠别酒,由她的丈夫亲手端给她……然后,就是晴了又雨雨了又晴,钱塘江边一个男人苦苦守候着去了黄泉的幽魂,而梧桐深院恰恰锁住了一个母亲的泪水和微笑。
一直等到钱塘江的潮水化作了梅子雨。
那天拂晓。
那个叫戚早菊的女人打开了深锁的院门。
习淡霜看到她,只是微微地一笑:「早菊妹子,你终于来了。」
戚早菊本是王府的一名丫鬟,却嫁给了胡逸松二弟胡季林,成了江南王府的二王妃,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然而,却不会有人因此羡慕她──因为,胡季林患先天疾病、不能人道的事情,早已是江南王府中公开的秘密……这样,一个女子几乎葬送了一切,换来的只是每日里低着头垂着目从丫鬟侍女轻蔑的眼神中匆匆走过。戚早菊的心里也许有恨,习淡霜很早就这么觉得:于是她把抚养爱子的任务,分了一半给这个弟媳妇。
于是,当戚早菊走进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偷盗金钗、私通萧青史、嫁祸于她、合谋掳走胡昊……还有,今天戚早菊来了,为了杀她……习淡霜甚至可以看见她袖中匕首的反光。
「为什么?」她只淡淡问。
「为什么……」戚早菊从风中雨中走来,早已发丝散乱脸色苍白,雨水顺着衣袖往下淌。她只是着了魔一般望着习淡霜,这个和她截然不同坐拥了一切福分的女子,渐渐的,无血色的唇边噙出一丝笑,笑容是惨淡的。
「为什么……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同样是女人,你有了荣华富贵,有了权势地位,还有了真正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而我……」声音依然是轻轻的,幽幽的。
「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我不怨你,只恨我自己命苦……」戚早菊凄然叹息一声,「只是,淡霜姐姐,你不该让我见着昊儿,更不该让我来抚养他的。」
幽怨的话语从她唇边轻轻吐出,一字一句都满浸着愁和苦湿漉漉……就如同院子里的桃花被风雨吹落的一剎那,残香混合着霉味,只一场醉了已是一生的梦碎……
风雨也如晦,纵然桃花有千万年的春秋,一个女人……
却能有几度梦回?
「你可知道么?……每一次看见昊儿,我就好想好想抱他,听他喊一声娘亲……可是,每次他喊了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有时候,我甚至想杀了他……这样,心一下子碎干净了,就可以不用受那种折磨……可是我怎么下得了手?我宁可自己死了……」
戚早菊恍恍惚惚笑了,失了神一般,「不可以啊,我对自己说绝对不可以啊……那是我视若骨肉的昊儿,那是我的儿子……可是他的娘亲又不是我,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刻她如痴如狂,眼神中乍然游过一道冷芒!
习淡霜心中一震!
厉光一闪,戚早菊猛地抓起匕首向她刺来!习淡霜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去夺,却在伸手的一剎那惊觉自己早已武功尽失──只这么一剎那的失神──像是命运注定。
血花飞溅。
习淡霜跌退,一手捂着肩头。她指缝中不断有殷红渗出,鲜血沿着跌退的方向一路倾洒过去,点点如梅……戚早菊低低笑了,每一声笑都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寂寞和绝望。
「昊儿,昊儿只可以有一个母亲。」然后,匕首向着习淡霜刺去。
习淡霜扶着墙壁,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墙往下不住流淌。眼看着戚早菊的匕首又再刺来,她已失去闪避格挡的力气……可是,不行,昊儿……渐渐模糊的意识乍然清醒!
「且慢──」她猛然喊了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
「怎么?」戚早菊凄凉地笑着,「不要妄想,昊儿是我的。他是我的儿子,这一辈子这一生永远都只有一个娘……」
「我知道你要我死……」习淡霜紧紧盯着她,眼神清亮,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若是现在杀了我,他们纵然不惩处你,也会赶你出府……那时昊儿会怎样你也不管了么!」
「……昊儿……」两个字却是一声魔咒。戚早菊剎那失了神,只喃喃道,「我不能不杀你,可是昊儿怎么办?我的昊儿,可怜的孩子……我怎么可以丢下他,怎能舍得昊儿……那我怎么办?」
习淡霜凄然望着她,许久,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只要……只要……」她咬了咬牙,才继续道:「只要你让我出去见见昊儿,我就……服下断魂散自尽!也不必劳你动手!」一句话出口,天地似乎也被震慑住。
只有风和雨茫茫无尽。淅沥有声。
「……为什么?」戚早菊怔怔望着这个女子。
「你知道的,」习淡霜淡淡笑了笑,凄凉坚决,「我只是……想见见昊儿,只是这样而已……」
戚早菊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唇动了动。
院子里,雪桃依着白梅,春深近暮,两棵树都只剩下了苍绿的叶子,在风雨里青瑟瑟地颤着,看起来竟是没有分别。
习淡霜笑了,戚早菊默默垂下了眸子。于是,四个白天五个黑夜之后习淡霜走出了深锁的院门,以一瓶毒药的代价去见她心中最挂念的孩子……在她的丈夫告诉她以前。
那时,雨很大,像是倾倒了整个世界的泪水。
只是,一滴母亲的泪水有多沉重?
上天也许从来就不懂。
跨过九曲十八廊。
再次踏入大堂时,习淡霜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大群人站在堂中,围着一个白衣少年一个黑衣青年。而白衣少年一手中,还拉着一个小孩子。
看到小孩子时,戚早菊禁不住热泪盈眶,而习淡霜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开半分。
那个孩子,自然是胡昊。
「昊儿……」熟悉的呼唤,听来却像是隔了千年万年──那一刻习淡霜浑然忘了红尘滚滚间有多少的无常!她奔过去,拚命推开人群,一把将胡昊搂进怀中,热泪止不住涌出。
「娘……」小胡昊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大声哭起来。
「没事了,昊儿……娘在这里,现在没事了……娘好想你……」习淡霜只是将搂着孩子的手紧了又紧,一边哄着,一边已是泪落如雨。
如此场面……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酸。胡逸松黯然垂下了眸子,戚早菊只怔怔站在一旁,眼泪无声跌落。韩剑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不觉一阵难受,却瞥见柳煜云早已转过头去。
他心中一震,这才想起云儿的母亲梅映月,正是为了保护云儿才……想到这里,心中一痛,伸出手去握住了柳煜云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