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灯光。
柳煜云一言不发走到江畔,望着对岸。
又是一阵风起,他白衣飘飞,渔火在清冷的眸中明灭摇曳,像是要燃尽自己的痴狂不悔──
那一刻韩剑心中剧震!
仿佛,只要风大一点点……那个清冷纤瘦的人儿就会随风而去飞渡大江……
冥冥之中,一水永隔。
从此错身。
「云儿!」不安剎那袭上心头。撕心裂肺的记忆像在那一刻复苏了,那么的伤恸欲绝……于是,韩剑冲了上去,不顾一切。
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不要走,云儿……心里无声地喊,喊,喊,如果可以,他愿意尽一切可能留住这个幽魂般的人儿……
一个瞬间,五年,一生一世。
泪水忽然润湿了两个人的衣衫。
柳煜云身子微微一颤:「韩剑!」
风很大,浪很高,他吸了一口气,语音是听不出感情的平静,「我叫你出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他缓缓转过身子,深深看了韩剑一眼:「我想问你,对你而言,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火光在他眼中轻轻摇晃。韩剑一时怔住。
柳煜云淡淡抬眸,眸光穿过钱塘江浩浩汤汤的黑暗,凝在对岸:「周青梅白是本教弟子,他们拼尽全力活下去,有错么?」
「没有。云儿,你……」韩剑不知道柳煜云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乱很乱。
「那好,」柳煜云的衣袂在风中徐徐飘展,苍白的容颜在黑夜里看来分外冷,冷得可怕。他扬起了眉,眸光转动,「我再问你,苏冉和颜漠红身为正道中人,他们也很努力想活下去,就不对了么?」
「对啊。」韩剑只好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柳煜云淡淡笑了:「那么,周青他们和苏冉他们只有一方能够存活,谁该活着,谁又该去死呢?」
韩剑一震,答不上来。
一时间只听见江潮汹涌,千滔万沫长涨长消终于化做一片凄厉,冷冷的,响彻了心中!
而天地沉默。
「对错难分,这世上本没有这许多该死之人,很多人都只是想要活下去……」柳煜云深深看着水天之间,自嘲般地扬起了唇角,「只可惜,这世上的福分实在太少太少,分不给这许多人……而我,恨正道的人。」说到最后一句,他冷冷挑起了眉,眸中升起杀气!
怨恨涌上心头!柳煜云只觉得胸口一痛,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韩剑连忙扶住他,只听得咳嗽声短促而剧烈,每一声都像是带着血!
「云儿,你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韩剑却骇然发现柳煜云衣衫上已多了几痕血迹。
「我知道……」柳煜云无力地攀着韩剑肩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仿佛刚从幽冥归来、转眼又要化为灰烬的魂魄,「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可是这世界没有变!」
声音冷冷回荡在黑夜中。
韩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拥住怀里的人。
「本教还在分崩离析,风雨飘摇,正道的人一样要除魔卫道……我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少!」激荡的情绪沉淀下来,其中的坚决之意却犹胜从前。
柳煜云冷冷地望着韩剑,眸光如雪,「所以,我只会比以前更狠,更绝!」
「云儿!」天福楼那一幕惨象剎那浮上心头……韩剑心中狠狠一震,再忍不住了,他猛地大声喊出口,「他们真的是该杀么!值得你这样!」
声音远远从江上传出去。
片刻间,江水滔滔,天地沉在一片冥冥的昏暗之中。
只有风冷冷吹过。
柳煜云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为了本教,我非杀他们不可。」他抬起眸看着韩剑,眸光淡淡的,那一眼却是沉了千年万年的深。
「所以,如果你要离去,我不会勉强。」徐徐的,缓缓的,柳煜云脸上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他只静静凝视着韩剑,「你看不得这些的,不是么?」
眼底没有一丝的游移,心中却起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就是这样。两个世界,飞鸟游鱼,终于要有分开的一天……谁也,强留不住。
更何况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一川深不见底的冥水。
生与死,善与恶,天空与海底,此岸与彼岸──不能再回头。
不是么?
韩剑心头大震,不是么?不是么!一直一直,自己总是不习惯的,那样的生杀予夺残忍江湖……每一笔淡墨里凝聚了多少血色!
一时心乱如麻。
从来不曾想到的事竟是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直到如今,就如决了堤的洪水,谁也止不住的暗流汹涌澎湃。
风吹起了,天水茫茫,柳煜云的白衣默默飞扬。
韩剑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云儿……」
柳煜云一直深深看着他,只是在这一刻,他垂下了眸子,轻轻一声叹:「你可以……不必这么快告诉我答案……」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愿承认?或只是不甘心……他自嘲般地扬起唇角。
韩剑怔住。柳煜云说了那一句后,不着痕迹地转过脸庞,不再看他。
「风大了,进屋去罢。明天,咱们就要上路了。」淡淡丢下一句话,柳煜云转过身子走进小屋,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天晚上,韩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
他只是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对着天花板,看,看,看,像是要把那天空看穿却终于做不到……三更时分,他听见下雨的声音,点点消魂。
象五个白天四个黑夜以前。
钱塘江的潮水化作了梅子雨,一下就是一夜。
到了天明的时候,程青蓑拿了两把竹骨伞交给两人,站在屋檐下淡淡笑着送别,眼角眉梢都是慈爱和忧愁。
「师兄保重。」柳煜云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挽起胡昊的小手,「走罢,昊儿,咱们找你娘去。」
「程师兄!」韩剑走出几步,蓦然心中一阵悸动,他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我……」
「不用问我,要问你自己的心。」程青蓑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微笑。韩剑一阵恍惚,程青蓑的微笑在烟雨里,遥遥地看不清。他怔忪了一下,转身跟上了柳煜云。
但听潮声化作雨。一路飘摇。
第十八章 怎教眼底无离恨
江南王府的后院里,有一株雪桃和一株白梅。据杭州的百姓说,这两棵树是胡逸松亲手栽种并作为求婚礼物送给爱妻习淡霜的。这样子,才终于成就了江南王爷与江湖美女的一段传奇姻缘。
这样一来,也免不了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说江南王妃原是白梅的妖精,只因为江南王爷痴心恋慕她,就把那株白梅连根拔起,栽到自己后院里,并且令一株雪桃同她植在一起。就在这样的痴狂之中,他们从此根系相萦,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故事外的人听了故事,总觉得白梅的妖精实在是天下第一等幸运的人,无价宝和有情郎,她竟能得了个两全其美……想着念着,年轻女孩子心下便有些怅怅的愁了。
故事里的人听了故事,却只是淡淡一笑。
如果事实真的和传奇一样,那么……永远,也许就是一种永劫了。
习淡霜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是她被软禁的第五天了。她被囚禁的原因很多,其实也很简单:爱子胡昊被黑衣人掳走,而这个黑衣人恰恰是会武功的,她自己曾是江湖中人,而朝廷高官恰恰也最怕江湖中人──这样子就够了。
不需要太多的证据,只要一个叫戚早菊的女人在老王爷面前的几句谗言几点眼泪,只要她的丈夫胡逸松无奈地垂下了眸子不敢看她,只要她的孩子还落在黑衣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