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荒芜。
柳煜云心中一阵苦涩:何必呢?……也许,也只是自己的执念罢了,就算为此付出一切,也不后悔……那是自己的执念,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不后悔。
可是……如果,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有这样一声叹息似的询问:
「笑的时候你开心吗?」
他能怎么回答?
这个夜晚,没有月光,火光也灭了。大漠上只有缕缕轻烟,犹自袅袅升腾,不息。
一片死寂。连狼声雁唳也中断了,断得突如其来,令人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风声还在徘徊,还在呜咽,却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
空间,仿佛被割裂了。
韩剑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没来由的恐惧,一下子在心里蔓延开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恐惧,就像暴风雨来临以前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
恐惧无所不在。
惊恐中,韩剑回头看了一眼柳煜云。柳煜云依然镇静,韩剑看见他,却更心慌:他从来没有见过柳煜云的脸色如此苍白,冷过月光下的雪地。
「韩剑,这次,是石魁。」
没有等韩剑从惊骇中回过神,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柳煜云径自站起,振衣,定定地看着烟雾消散的地方:「石长老,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他对着烟雾说话,平静的一句话,却打破了那无所不在的,死寂。
烟雾消散,渐渐显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苍鬓,长髯,紫袍,系着一条素白的腰带--那是他们家族,执着百年的仇恨与荣耀--他们,永远为逝去的家园和信仰,哀悼,努力,至死,不悔……
烟雾几乎完全散尽,石魁的脸,也出现在眼前。
看到他的脸,韩剑心里又是一震,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不同,也没有邪恶的欲望,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会给人深刻的印象:因为,嵌在那脸上的,不是眼睛,是两点火焰!冰冷的寒火,却燃烧着,痴,怨,恨……
韩剑暗暗一颤。
石魁开口了,与柳煜云太过相似的平静:「你很厉害,我不愿与你为敌,但是--」
「为了光复墨衣教,即使要你与天下人为敌,你也顾不得了。」柳煜云接下去说,一样是听不出喜怒哀乐的话语。
「不错--百年以前,你们苍圣教仗着强势,强并我墨衣教,践踏着墨衣教无数子民的尊严,剥夺了教众的信仰--你可承认?」石魁冷笑,蕴着疯狂。
「……我承认。」柳煜云微微垂首,这确实是苍圣教犯下的罪孽。
「这就是了,这样的耻辱,这样的怨恨,身为墨衣子民便该永世不忘,卧薪尝胆,力图复仇!……现在,正是武林中势力变换时候,苍圣教内部分崩离析,早已日薄西山,而正教联盟对之已是虎视耽耽--天下大势,由此可知,我们墨衣教自当报仇雪恨!」石魁的语声抑制不住疯狂,疯狂的恨,疯狂的怨。他大声说着,话声远远传了出去,散失在无垠的夜空里,又仿佛有回声,一层层、一重重,响起。
「……报仇?石魁,你真残忍!」风中,柳煜云的回话,冷冷地遏止着疯狂,他截断了石魁,毫不留情地,「你不会不知道,正教中人习惯于把一切异己势力归到邪魔外道中,再举着除魔卫道的旗帜,不择手段加以削弱、孤立、分化,直至这种势力灭绝,一个不剩--在他们眼中,苍圣教固然是魔教,你们墨衣教又何尝是什么名门正派?如果苍圣教存在,他们会利用你们来打击我们;但有朝一日狡兔尽、走狗烹,你们的下场,只怕也是沦为他们维持正道的祭品!」
风中的他,白衣如雪,荏弱中却透着刚强。
「呵呵,没错,就是这样,那又如何?」石魁眼中寒火一动,光焰暴长,「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比之被你们苍圣教奴役毫无尊严苟且偷生,只要能死得堂堂正正,死又有什么可怕?!」
「就为了这种理由,你就甘心牺牲自己的教众?」柳煜云眸中冰雪凝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好,我也有我的坚持,既然我们不可能讲和,那么--请!」
请、请请、请请请。
韩剑经常听到这句话,尤其是在父亲为他挽留老师时。说真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句话,甚至还有点反感:因为每次,父亲拉下脸皮这么一说,老师也就会很不好意思地留下来教他。他不喜欢这句话,但从来没有一次象此刻一样,对这句话感到害怕。
说话的人是石魁。在听到柳煜云那声「请」的时候,他眼眸中的寒火倏的一明,似乎还能看到,那眼神中,有火舌嚣张地吞吐--旋即,那火光徐徐地收敛起来,藏于心,不形于色。
然后,他敛容正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请」,右手探入袖中。
柳煜云站在他对面,三丈距离。风紧,白衣飞扬,更显得白衣下的人荏弱消瘦,却更是清冷孤绝,令人不敢逼视。
柳煜云眸中闪过冷静而坚定的光芒。他一直在看着石魁,心中暗暗估计:石魁已陷入疯狂,但身为西北第一高手,对敌之时还是能保持一贯的冷静。如果我想乘机出手,只会遭来排山倒海的反扑--所以,一开始突袭并无取胜机会。
还有,石魁将手探入袖中,有两个可能:一是,他的兵刃藏在袖内,可能是刀、匕首、鞭子、或者奇门兵刃……从他性格来看,刀和奇门兵刃最为可能,但不排除其它;二是,他要对我施放暗器、毒药。石魁做事不择手段,受「圣女教」影响,西北一带的武林人世也多擅长此术,这本来甚是难防--但从他蓄积真气的力度看来,已远远超过施放暗器毒物所需,显然可能性不大……
他心念电闪间,目光仍是一刻不离石魁。
石魁静静站在对面,人,一动不动,连衣袂也没晃动一下。柳煜云知道,这是一门极其上乘的内功。
万物无声,风拂过,衣袂不张。石魁仿佛置身于一个孤独的空间,连风声也无法抵达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疯狂,孤独的,吞吐着无声的焰。
柳煜云心中一动,石魁之所以会疯狂,原来……来不及多想,一种压迫感袭来,沉黑如靥,死亡的梦靥。当下,他不敢再分心,只凝神对抗着石魁的真气。
风冷,苍穹下,轻烟已烬。
孤绝的风拂过两人身边,一动一静。
柳煜云凝视石魁,他知道:自己的年龄小了石魁一大截,而且先天体弱,内力绝非他敌手;唯一可以与之对抗的,只有「寒花宫」绝世的轻功,和经过自己改造的「冰弦银索索法」……如果是持久战,索法中自创的新招,就可以结成阵法困杀石魁;只可惜自己这身子,实在不堪久战。
如今之计,只有先作游斗,伺机找出石魁的破绽,再作打算。
心中计划方定,石魁已经发动!
石魁一翻袖,刀光已出--
那,不是刀光,刀光,怎么会有这种惊破天地的苍凉和孤独雄壮?!
那,不是声音,不是刀风--刀风,怎么会有这么凄厉孤绝的声音--像是要把内心几千几万年的挣扎、痛苦、孤独、怨恨一起吼给这茫茫苍穹听!
一时天地变色,鬼神震慑。
刀光如龙,狂龙,怒龙,孤独的龙--青蒙蒙的光影里,它冲天--飞凌--徘徊--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