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可以来个“善意的谎言”,否认我和仲儒之间的爱情以安父亲的心,但是,在我生命旅程的最后一段,我需要坦然以对,坦白我内心真正的感情是仅有的能力了。
我知道纵使有千错万错,爱子心切的父亲终究是会原谅我的;但如果失去了我的爱,敏感脆弱的仲儒恐怕会在我开刀之前先心痛而死!我知道他会的,我不能冒险。
泪眸凝视两手盖脸又饮泣不已的父亲,我只有一句又一句的抱歉:“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爸爸猛摇着头,双手抹去整脸的泪,想极力克制激动的情绪,却仍掩不住疼惜的颤动。“孩子,给爸爸一点时间,爸爸会想通的……这个年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爸爸只是……只是太讶异了,一时半刻没法……给爸爸一些时间吧。”
“谢谢你……爸爸……”爸爸的慈爱教我心酸得难以自抑,泪水再次滂沱而下,我只能抱着爸爸痛哭以对。
这样释然的言语,是他的椎心之痛。
如果来生,如果可以自己选择,那么来生由我来当父亲吧!换我好好地疼爱、宠爱你一番,我亲爱的父亲……
***
入夜,九点○三分。
小蔷还没回来。
我独坐在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只是发呆;空气里回荡着音响里流泻而出的萨克斯风爵士调,没有轻松适意的心境,反觉得几缕哀戚萦绕胸口。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原谅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生命即将损落的平凡人,我做不到如此豁达。
面对死亡,我一点也不害怕;害怕的是,有太多太多的无法割舍。那样的牵绊,竟是比脑子里的肿瘤还要噬人心口,每一触及,便要心痛得无以复加,酸楚难耐,总忍不住要怀疑,我得的究竟是脑瘤,还是心脏病?为什么心痛如此剧烈?仿佛万蚁钻心……不该这样的……
努力地抑制着思绪,不愿它再惹来半分哀伤;脑瘤的病患是不宜胡思乱想的,更何况我也没有本钱再引发心脏病了。是以,我只是懒懒地瘫坐在沙发里,聆听着优美醉人的爵士乐,脑子呈真空状态。
啊——多美的享受!长日将尽,有此美乐相伴,生命至此,夫复何求?足够了。
霍地——
“叮咚——”门铃大作,坏了我的雅兴。
是谁这么不识趣?我微蹙眉心。不会是小蔷,因为她有钥匙;爸爸吗?百分之百不是,董事餐会是不可能这么早结束的。
那……仲儒?可能是他吧!虽然我叮咛他今天不用来陪我,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不过他肯定是不会这么听话的;若非我坚持不可,早在我出院返家之时他就搬来与我同住了。
过度的关心,其实是一种极沉重的压力,不过我并没有阻止他,因为我知道这全是他爱得太深的缘故,因此,我默默地承受着这甜蜜的压力;日子不多,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宠爱。
起身走往门口,心想着等会儿该怎么逗逗他。如果这是台北的最后一夜,我不希望愁颜以对,况且,也无力招架了。
”拉开门——
“你真是一个最不听话的情人了,仲——”儒字梗在我喉头,出不了口。
因为站在门外的不是我的情人仲儒,而是与我无缘的未婚妻影影。
几乎有一世纪那么长,我只能呆怔怔地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但此刻凝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缓缓地,雾气凝聚在我没有防备的眼眶里,酸楚直冲我骄傲的挺鼻,苦涩窜据在我已不再壮硕的胸臆间……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的,但——
“杰……”她哭声一唤。
“影影……”紧紧搂抱着她投来的娇躯,泪水一颗颗直落而下。如何能忘?如何能忘……
怀抱痴恋的爱人,嗅着熟悉、依旧让我心动的发香,酸涩的情苗如烈火般窜烧着我原已死寂的心,胸口的苦楚一发难以收拾,我狂吻着她;如深怕失而复得的宝贝再次消失般,我无力的臂膀紧紧箝住她整个身子,一刻不放松,直到耳际传来她几乎勺快窒息的娇喘——
“啊……杰……”
“对不起,影影……”我放开她,两手仍揽着她的腰,额头抵住她的,带泪含笑:“我好想你,好想你,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我害怕——”
“我知道。”她截去我的话。“所以我来找你。”
“让我好好看看你,影影。”紧紧盯着心爱的宝贝,仿佛要将她牢牢烙在我心版似的,一瞬也不瞬的。突然——
“杰,带我走,带我走……”影影忽地抱紧我哭求着。
我不禁猛然一怔!如果我的脑子还有那么一点点管用,那就是我依稀记得在我昏睡不省人事之时,她已经与季伯豪订婚了。
抑住满腔的爱火和思念,我捧起她那犹令我眷恋不已的娇颜,凝视那依然深情不减的泪眸,心疼不已。
“出了什么事?季伯豪对你不好?”她的脸明显地消瘦了,我不得不作这样的揣测。
“不是,不是……”她一径摇着头,眼里有难以说出口的痛楚。“伯豪他对我很好,只是……”
伯豪?明知道不该,我却仍难抑心中窜起的妒火。她怎么可以叫别的男人叫得这么亲昵?该死!该死我这到底是什么心态!不是告诉过自己要释怀的吗?她是该选择像季伯豪这样幸福的归宿的不是吗?但为什么听着她唤别的男人,我的心口却像针扎般……
“那不是很好吗?”我强力吞下喉间的苦涩,强挤出一道浅笑。我想那笑肯定比哭还难看。“我听仲儒说,他哥哥在很久以前就一直注意你了……”
“我爱的人是你啊,杰——”她哭喊着。
再次咽了咽喉间的酸液,闭了闭眼,我又继续对她说:“跟了他,你才会有幸福的;跟了他,我才能放心……”也像在说服我自己,只是乏力得很。
“不,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快乐,而我们的小——”
我再次吻住她的唇,截去她的后语。怕爱语太沉重,我无力负荷。
我又何尝不愿与你厮守一生?我又何尝舍得将你推给别的男人?但是,不愿、不舍,又能如何?在我生命将尽之时,我拿什么与你厮守一生?将你推给爱你的人,心中纵有百般酸楚、不舍,却是我仅有的能力。影影,我亲爱的未婚妻,请原谅我的无能。
“影影,答应我——”捧着她的泪脸,轻拭着潺潺不绝的泪河,我强压下胸口撕裂般的痛楚,艰难地扯笑道:“让自己快乐一点,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好吗?要不,我会放心不下你的——”
“那就不要放呀!杰!”她抓下我的双手。“我不要你放下我,我不要你这样说话,好像……好像我们以后连见面都不行似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放下我,我可以和伯豪解除婚约,我们只是订婚而已,事情很好解决的,我可以去求他,伯豪很好讲话,他一定会答应我的,好不好?杰,带我走!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没有家世、没有企业;不管伯豪、不管爸爸……”
“影影——”我一把将她拥入怀。任她再说下去,我真怕我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私奔而去。“不要说,不要再说了……我没办法……对不起,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