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还没到二十的小子,偶尔眼神流露出的是超乎年龄的成熟,尤其,当他含著我不一知其所以的视线对准我时,我的心总会隐隐不安。
我担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冬天时,我都不准他住下,第一年将他赶出去,他气得整整一个月后才搬人,第二年却乖乖地搬出去,然后隔年春天又主动搬人我的新迁入的房子里。
认真想来,我总觉得江日堂仿佛了解什么似的,所以才默默不语,但他不问,我也不敢问。
“喀!”卧室的门开了又关,是江日堂洗完澡。
我闭上眼,想假装熟睡。
卧室里的灯都是等他上床后才关的,刚一回神,立即恍悟自己露了马脚。
“对不起,我洗太久了。”
他向我道歉,因为他晓得我有亮光就睡不著。
我睁开眼,问道:“为何会怕暗?”
他翻开棉被,上床,整个人都埋人棉被里,只剩半颗头和一双眼。
“小时候,有个台风夜,家里只有我一个,停电了,整个晚上都只有我一个人,抓著已经快烧完蜡烛,直到烧尽,我吓得缩在棉被里,不敢吭声。”
听著他的描述,我似乎也跌人他的回忆里,闭目,即可看见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床上的害怕模样。
“多小?”
“小学吧,好像是三年级。怎么,今天突然有兴趣知道我的事了?”他讷讷地问。
经江日堂一问,方察觉我竟然作了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去关心一个人的过去。
“我这个哥哥很失败吧!”我笑说。
“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得整个房间内的声息骤然打住,只剩下我们俩人的呼吸。
我楞了,江日堂却像个没事人地关了床前灯。
“打了一下午的篮球,我好累,睡了吧!明天记得要叫我。”
语毕,埋在棉被下的手习惯性地朝我的腰间揽上,整个人捱近我。
我听他的母亲说过,江日堂睡觉有个小孩的习惯,喜欢抱枕头或是大玩偶,在他中学时,抱的是个和他那时身高一样的玩偶,升上高中才换成一般的大抱枕,然后……他搬人我的公寓后,我就是他最现成的抱枕。
从来,我都不觉得他这个举动有何问题,直到今天……才突然有种迟来的领悟,江日堂这种近似占有性的行为应该不单单只是喜欢安全感,可能,还带有某些些的暗示。
空气一下子变得暖昧起来,他的手臂也使得我的身体逐渐发烫……初春时分,却有著夏日的炽热。
我想,肯定是我一时的错觉。
因为,江日堂是我的弟弟,就算没血缘,也是我弟弟。
我疼他、爱他,全因为他是弟弟的关系。
爱一个人很难吗?
会很难吗?
“当然不难,不过……要教你好好爱一个人恐怕很难。”
去年当我无聊提问时,巧可如是回答我。
巧可是少防的妹妹,亦是最懂我的女人。她的善解人意与偶尔的精明,总为我的人生带来彩色的光芒。
“巧可,我爱过的。我爱过所有人,但得到的呢?”我偏了头,望著窗外的黄昏街景,“就连他,也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那么,你又要我相信什么?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又是什么?”
巧可为我添上一杯温热的锡兰奶茶。
这是你个人的认为。基本上,我哥是去世不是离开你,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可是每当进入春季,你不说再见就把人抛弃,又算什么?他们得到的又是什么?你不过是把自己曾经历过的痛苦转移给下一个人罢了,很自私,你明白吗?”
巧可温柔的声音却吐出我最不愿正视的事实,犀利啊!
“收收心吧,你的人生还漫长,难道真要这么过一辈子?”面对巧可毫不修饰的话,我招架无力。
默然又无力,我趴在柜台上。
“你说话好毒。”我闷闷地说,每次来巧可这里,总是讨不到便宜。
“是吗?我倒不觉得,比起你的无情,我还好很多呢。”玻璃上映出巧可精致的脸庞,和甜美的笑容。
“我很相念他……”
蓦然,巧可的神情有些黯淡,“没人不想他。”
“巧可……”
“什么?”
“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他。”
我知道,不过见你这样,他不会高兴的,还记得吗?他最爱对你说教,老是跟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忘了。
梦醒后,我仍想不起来那最重要的一句话。
怎么能忘了,少防对我说的话,我怎能忘。
终于,我作罢,回神之际,定睛一瞧,江日堂的眼眸对著我,几乎快把我看穿。
“醒了吗?”他神情认真。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几点了?”
“八点,要起来吗?”
我没好气,“那不然?”
“不想去就算了。”他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卧室。
没辙,我当然得起身,没十分钟就跟著出来。
江日堂在阳台上和凯撒玩,我上前,半倚著栏杆,“要在家里吃或是出去?”
“家里,外面没什么东西吃了。”
“先喂凯撒,我去……”下段话来不及说完,楼下一抹人影叫我停住,“拿个报纸,马上就上来。”
怎会是他?
不敢置信。
楼下的宾士,我很眼熟。
倚靠在车门上的男人,我更清楚。
我三步并两步来到他面前,方想说话,便让他吻住。
“早安!”
没远流那么好心情,我的怒渐渐扬起。
“我好歹也是你员工吧!你何时连这点也公私不分了?”我以为远流至少做得到公司里外的不同。
于私,我是他的旧情人;于公,我是他的员工,他该尊重我,但显然我高估远流的正直。
没经过人事室的最高首长的批准,就算贵为总裁也无法调阅员工资料,但人事室最高首长是谁,大伙儿心知肚明。
那个一局先生……我沉著睑,把对高先生的怒气转至远流身上。
远流与平常一般,温柔地对待我,他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一会儿整理我的领子,压根不觉得自己有错。
“楚,人是会变的。若要我再冒著失去你的危险,我宁愿变成一个公私不分的人,也要把你紧紧拴住,是你把我逼上这地步,我这样子可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喔!”
言下之意是责怪我的自私了?
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亦然,这间公寓里有我的秘密,我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它。“你到底想怎样?”我低吼。难得,我对远流冒了火。
相较他的成熟稳重,我的动怒就显得幼稚许多。
远流一双眸,似怨似忧地刺穿我的心房,我才恍悟自己又在无意间伤了他。
“很少看见你冷淡以外的情绪,我真荣幸!不过……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真的一点原则也没有。楚,你该清楚,我向来就不会以弱点威胁对方……”
面对他的正气凛然,我顿时矮了不只半截,顿了顿,他莞尔,续道:不过倘若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倒不介意使用下流招数,况且,我爱人的方式本来就不是那样,之前是因为我遇到的人是你,你那时太冷了,现在的你却有些不一样。振羽也教了我几招,我想……”
他眯著眼的神情,吸引了我全副的注意,至于他说了什么,我已无所觉。
远流的眼睛真的很有魅力。
当初,也是因为他这双眼,我才情不自禁地随他去喝咖啡,不单单神似少防,而是透著一种更为神秘的感觉,令人心神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