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中医都说她的脑子裂了,没救了。董家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大胆托人请来了一名西医。那红毛鬼子医术新奇,像缝衣服似的在她后脑上缝了几针,这才保住她的性命。至于她醒过来后是痴是傻,红毛鬼子说,他也不知道。
董府上下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姨妈病了,姨父六神无王,仆人们更是不知所措,凡事不去问主人,倒跑来请示他这个外人。
这几日,他似乎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除了大哥成亲的第二日回宣亲王府取了几件衣服,强颜欢笑地和新嫂子打了个照面,其余的时间统统耗在这儿了。
每天晚上,他会坐在表妹厢房外的长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夜,提防打瞌睡的丫头误了喂药换药的时间。
如此熬下来,他自个儿也瘦了大半圈,胡子未刮干净,衣衫也不怎么换,双眼通红,脸色泛青,任谁也认不出他就是那个喜欢流连于风月场所的花花公子。
「贝勒爷……」
赫麟正凝思着,却看见杏儿从屋里慌慌张张地出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他不由得惊站起来,「小姐不好了?」
「不……小姐醒了。」
「醒了?」一片喜悦之色闪过他的面庞,「快、快去叫大夫来!」
「贝勒爷,您先别急着高兴,」杏儿神色仍然惶恐,「我觉得小姐有点不大对劲。」
「怎么了?」难道表妹真的痴了、傻了?「小姐有没有对妳说些什么?」
「她一醒来,就、就叫我拿那件刺绣的活儿给她。」
「什么要紧的刺绣活?」哪有重伤尚未痊愈,便想着干活的?
「是……是小姐为自个儿绣的嫁衣。」
「嫁衣?」难道她心里难过,不想睹物思人,要将这嫁衣给撕毁?「她要做什么?」
「小姐她、她……」杏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贝勒爷,我真怀疑小姐她是不是脑子摔坏了,竟然说要赶快把那套嫁衣绣完!」
「赶快绣完?」赫麟觉得自个儿的脑子一片空白,「为、为什么?」
「她说亲事订了这么久,宣亲王府也该来下聘礼了,所以她得赶快绣完那套嫁衣,免得到时候成亲的日子订好了,她却赶不及……贝勒爷,小姐不是亲眼目睹赫连贝勒娶海莹格格的情景了吗?为什么她还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难道我家小姐的脑子摔坏了,她现在已经傻了?」
「别急、别急,」赫麟拍了拍她的肩,「妳先去把那个洋人大夫给请过来,再叫老爷和夫人在花厅坐着,我先探探表妹的情况。」
虽然嘴里安慰着别人,但他心里却跟杏儿一样焦急不安。
掀开帘子,走进屋内,他远远地看见绿竺坐在床头,轻抚着那件红咚咚的嫁衣。
他清咳一声,引得她抬起头来。
「表哥,」绿竺轻轻地笑,她大病初愈,脸儿在晨光下全无血色,但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看上去似乎精神不错,「你来了!」
「怎么不好好躺着?」赫麟心疼地走过去,轻抚她的长发,将她的被子折进一角。
「杏儿说我摔伤了,我这会儿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眨眨眼,流露出迷惑眼神,「表哥,我到底是怎么摔伤的?」
「妳想不起来了?」他心尖一震,「那么摔伤之前的事,妳也想不起来了?」
「唔……摔伤之前发生什么事?」她懵懂发问。
「摔伤之前……」他寻思着该怎样婉转的回答,才不至于又刺激了她,「摔伤之前,我们在说话。」
「我们在说话?」她连连摇头,「表哥,你不要哄我了,你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哪有机会跟你说话呀?」
「好久没来看妳了?」别说她昏睡的这几日,前一阵子他也经常到这府里走动,怎么算「好久」?
「对呀,你天天不知在忙些什么,都不理我!」她忽然向他撒起娇,「就连赫麟那个坏东西都惦记着来看我,你却把我给忘了。」
「赫麟?」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惊得跳起来。她此刻把他当成了谁?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未婚妻……」绿竺旋即幽叹,「或许,订亲的事,你只视为儿戏。」
「妳……」赫麟骇然瞪着双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了,她不是傻了,而是忘了。
就像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的人,前世的记忆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的绿竺,经那利石碰撞,也把她不愿看的、不愿想的统统遗忘了。
这样对自个儿有好处的,因为,她暂时可以不必伤心。可这样做,后患无穷,因为将来有一天,残酷的事实将再次摆在她面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会再经历一次。
更麻烦的是,现在她把他当成大哥,用对待情郎的目光看着他。他本可以道出真相的,但面对这样的目光,所有打算吐露的话语都融化了。
虽然他跟大哥长得相似,但从宣亲王府到董府,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也不会把他们两人弄混。但绿竺,这个从小跟他们玩到大的表妹,却屡屡弄错。
她不是一个胡涂的人,她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她太爱大哥,太想为她患得患失的爱情找一个替代品吧?
茫然呆立了好一阵,听见西洋座钟在两人之间滴滴答答转动,不知怎么的,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自赫麟脑海深处油然而生。
既然错了,既然她想不起来了,那不如将错就错吧。
或许,他可以做一件事,弥补她心灵的缺陷……她想不起来的痛苦,就不要再让她想起,她从未得到过的幸福,让他来给她。
这样,他可以减少一点负疚感--害她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负疚感。
「表哥,你在想什么?」绿竺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在想,妳现在该乖乖躺着休息,不要再管其它的事。」他缓缓从她手中抽出那件嫁衣,「这个以后再绣,好吗?反正咱们的婚期未定,如果阿玛催促我们完婚,至多,我请他留点时间,让妳把它绣完。」
「姨父真的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他不嫌弃我是半个汉人吗?」
「当年康熙帝的母亲慈和皇太后还是汉人投旗的呢,何况妳我?」他笑着安慰她,「好好歇着,大夫一会儿来给妳复诊,我去见见姨父和姨妈就回来。」
「表哥--」她忽然叫住正想挪步离开的他,双颊绯红,「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像了。」
「像什么?」他一怔。
「像……像我的未婚夫。」她小小声声回答。
「难道从前不像吗?」赫麟故意哈哈大笑。
「从前你都不理我。」她再次幽然埋怨了一句。
「放心,我以后天天来看妳,就怕妳到时会嫌我烦。」
呵,她天天盼着大哥理睬她,他又何尝不是曾经满心期待她的青睐?
现在好了,可怜人对可怜人,互相弥补伤心……
赫麟离开绿竺厢房的时候,原本还犹豫不决的想法,此刻已不再动摇。他快速步入花厅,董氏夫妇一听见脚步声,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竺儿到底怎么了?」董夫人心急如焚,「听杏儿说,她的脑子有点不太清醒了,是吗?」
「表妹清醒得很,只不过……坠马之前的事她不太记得了。」据说有一种叫「失忆症」的毛病,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不记得什么了?」
「不记得我大哥成亲的事,」赫麟苦笑,「她现在仍然以为自己是大哥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