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抱歉。」孙弈回过神来,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放下手中那枚已被他体温煨热的白子。
偌大的和室里,除了一副棋盘、两个坐垫和一盆花外,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物。这里对两位正在对弈的棋士来说,空间宽敞的恰到好处,但对于一对情侣而言,却显得太过寂寥空旷。
孙弈抬起头来,环顾一室的静寂,目光不经意地被落地窗外的满园春色勾引。今天的天气真好,他想。
偶尔他也想拋下棋盘与棋谱,到山上,到湖边,楞楞地坐在草地上,盯着白云发呆一下午。
「弈……你在发呆?」明日香抬起杏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男友。「有什么心事吗?」孙弈会失神?他的专注力很高的,向来只有太专心而听不到别人叫唤,从没有在棋局中发楞的状况。虽然这并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但对他们这些职业棋士来说,丧失专注力,就等于输了一半了。
「不,没什么,一时失神罢了。」孙弈看着明日香惊讶的神情,有些莞尔。他噙着笑将视线调回身前的棋盘。
发呆,也需要理由吗?有心事,才能心不在焉吗?
他只是有点倦了,突然想从无数的对弈和胜败中找寻些许空隙,让自己尽情伸展而已。
打从六岁那年接触围棋,他从未对这十九路的棋盘感到厌倦,黑、白色的棋石从此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色,他的童年、青涩的少年岁月,几乎全在一场场的对弈、一本本的棋谱中度过。
十五岁那年成为职业棋士,迄今已然有六个年头,这六年里,他心无旁骛,一心专注在棋艺的修炼与自我提升。棋士之路,是一段遥远而异常艰辛的旅程,他也曾灰心失望,想放弃围棋,然而,面对一件已耗费半生心力浸淫的兴趣,放弃谈何容易?
围棋和他,像是两股交错缠绕的生命线,少了其中一股,绳子就不再牢靠,少了围棋,孙弈就不再是孙弈了。
但最近,不知怎地,他面对棋盘时总是有点心浮气躁,没法像以往一样定下心来。是压力太重了吗?去年打进名人赛的巡回决胜圈后,他声名大噪,棋迷一下增加不少,压力也随之骤增,但,这似乎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呢?孙弈偏头自忖,手里习惯性地摩挲着棋石,感受其温润冰凉的触感,心神直往窗外明灿的阳光飞去,窗边,一只小麻雀正在花坛上蹦蹦跳跳,低头觅食。
麻雀……小麻雀。一个小小的身影跃进孙弈的脑海,他嘴角向上勾了起来。
他还记得那天在运动场上,小女生哭累了,睡倒在他的肩膀上,才八岁的他就这么抱着小麻雀,一路走回家去。回程路上,小家伙似乎是作梦了,睡梦中还喃喃念着:阿弈哥哥不要走,我们再来「王」……
他也记得在他即将起程飞往日本那天,两个小娃娃手勾手,许下永不相忘的承诺。
时间过得好快啊,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今天,如果不是这场棋局、这个景色,如果他没有这般的分神,而是像以往一样专注下棋,或许,他就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与他共度童年的小女孩。岁月不会等人的,昔日的承诺早在时光的冲刷下,模糊了最初的原貌,他并没有固守当年的约定,她呢?
庭院里的榕树筛下点点日光,在棋盘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花枝也应和着款摆起舞……啊!起风了,他想。
「我们把窗户打开吧。」孙弈对明日香这么要求着,她正盯着满盘的黑子白子凝神苦思。
「嗯?」明日香的思绪还没转过来。「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们把窗户打开吧。」孙弈喃喃地重复一次。「今天天气很好,风吹起来一定很舒服。嗯?」孙弈微笑着征求她的同意。
「可是……」明日香蹙着眉头,有些为难。
这房里有空调,如果开窗的话,外面那些脏空气就全跑进来了,她的支气管不好,很容易感染的。大赛在即,她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才能以最佳状况上阵对弈呢……
「没关系,」孙弈看了她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弈……」明日香打直背脊端坐,端详孙弈年轻俊秀的脸庞。
是她先追他的。
最先吸引她的,是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眸,再来,是他不可思议的围棋才华。他们已经交往两年了,有时候她觉得他很好懂,有时候她觉得他们两人的心很贴近,谈到围棋时,他和她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毕竟围棋是两人共同的生活重心。然而,在两人之间交流的情感总是若有似无的,说是友情,太浓;说是爱情,太淡;归类成亲情,却又显得太生疏,这种感觉很暧昧,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暧昧。
「孙弈……」她学他偏着头打量窗外的景色。
「嗯?」他抬眼,看见明日香半边姣好的脸蛋沐浴在春阳之中。
明日香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比现在更爱我一点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确定我在你心中真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呢?
窗外又是一阵春风轻抚过绿树枝梢,散落在两人脸上、身上的光点开始不安的跳动。
淡淡的三月天里,总是漫不经意的微风,撩拨了每颗蛰伏整个寒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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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木板门传来几声轻响,将好不容易才入睡的人儿自难得的潜眠中唤醒。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犹带睡意的脸庞上,蜷缩在被窝中的温定娴缓缓睁开双眼。
床。被褥。天花板。落地窗。窗外的庭园和绿树。映入眼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陌生。
这是哪里?她现在在哪里?喔,对了,她现在人在日本。
抬手遮住阳光,刚自睡眠中醒来的温定娴昏昏沉沉的想着。
几个月前,那场无照驾驶的意外传到爸爸耳里,震怒又震惊的父亲从日本飞回台湾,踏入家门第一件事情,先查看他的女儿是否安然无恙,确定她没少胳膊断腿之后,便跪倒在爷爷奶奶的灵位面前告罪,怪自己没把他们的宝贝孙女照顾好,内疚自责的程度让她这犯错在先的女儿心虚不已。最后,爸爸联合泪涟涟的妈妈发动温情攻势,要她随他们回日本,一家人团聚,别再坚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台湾。
面对这一连串的亲情攻势,她怎么能、又怎么敢拒绝呢?犯错的是她,可父母怪罪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以退为进」,让她这个自知理亏的女儿不得不乖乖点头!反正她自小就和爷爷用日语沟通,异国语言对她来说不是障碍,所以她放弃好不容易拿到的保送资格,拿起日文读本稍微复习自爷爷过世后就再也没说过的日文,顺利通过日语能力检定,申请到日本一所排名不差的大学广告科系就读,拋开大部份的过往--包括阿坛那票狐群狗党--这可算是她成年后的第一个人生变动吧。
东京和台湾的时差只有一个小时,可搬来日本以后,她的生理时钟却全紊乱了,因为她会认床,很严重的那种。
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努力试着入眠,却总是到清晨才略有倦意,才睡没三个小时,便被家人唤醒。
「嗯--」翻个身,温定娴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快九点半了,好吧,该起床了,唉……她真的好想再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