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今日与那凡人一谈后,她的恨会消融得如此之快?
无法不恨他却又……恨不了他。
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爱你啊!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犹疑不决,也不会让你受伤,更不会让你这么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昏睡前的言语清晰得仿佛正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江岩睁开眼,已是数日之后而不自知。
才一睁开眼,身边多出不属于他的重量让他动弹不得。
侧首看去,仲云一张神色憔悴的脸正紧闭双眼面对他,以手为枕,侧身靠着他熟睡,怕是累坏了才会不小心睡去。
直觉便是抬手拂开落在仲云脸上凌乱的黑发,他才看见自己恢复常人形体的手,五指分明,再次想起仲云在他昏去前所说的话——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爱你啊!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再尝到那日下山的痛苦,不要不要……
“不管我是什么模样、什么人吗……”他低喃,心疼的抚上为了照顾自己而消瘦的面容。
曾几何时,那个老是要他照顾的孩童已然长大成人,也会照顾别人来着?
一直以为要让他倚赖自己成性,才能避免有他突然开口说要离开他的一天啊!怎料竟会走至今日这局面。
是他先私心地想让他变成一个没有他便无法存活的人,才事事必亲自为他打理,让他成了连鞋子都会丢三落四忘了穿的人;可事实却是自己先无可救药地失去他不能独活。
变得这般脆弱是因为情爱的缘故吗?
盼了千年才盼到的情爱异常艰辛困难,是充盈了他空虚千年的心没错,却也半添苦涩半添甘甜。
凡人俗世里的情爱也是如此吗?
若是,他甘之如饴;若否,他仍甘之如饴。
因为此时此刻,他所盼、所念的人就在自己怀中;为此,再怎么苦、再怎么痛也无妨,他心甘情愿。
第八章
“唔……嗯……”
睡梦中的仲云嘤咛出声,睡姿不适让他在梦中也皱起眉头,无知觉地动了动,为自己寻得一处舒适的地方,满意地扬起笑容再次沉沉睡去。
而这处让他觉得舒适的地方——正是江岩侧身弓起的怀抱,如锁与匙,相契相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这样子仿佛回到他孩提时光。江岩一想,忍不住发出沉沉笑声,震痛了伤势,也震醒了仲云。
两把浓密的黑色小羽扇掀了掀,将面前的人看进眼底却又不敢相信,紧紧闭上后再睁开,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你……你……”
“我睡了多久?”哑着嗓子,江岩感到口干笑燥。
“六天。”
“去找般若了?”般若是族里的大夫,他的伤能好得那么快,除了她所制的药外不作他想。
仲云点头,一双眼直直锁住江岩,说什么都不愿放。
昨晚还是银狐的形体,怎么现在突然变回人形?倏地,他想起般若的话——我们妖狐一族只有在身虚体弱的时候才会现出原形以免徒费元神气力,待爷的伤势痊愈泰半,自然会回复人形……
这是不是表示——“你好了?没事了?”
江岩带笑颔首。“我没事了。”
“不会疼了吗?还会疼的话我再去找般若拿药。”仲云边说边要起身下床,立刻被江岩压回床板。“江岩?”
“不疼了。”
“那——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我去替你张罗一些……”
“这些都不急。”江岩打断他的嘘寒问暖,有些讶异他突然变得很会照顾人。
“那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立刻去准备。”他兴奋地说着,心中的欣喜让他早已忘了顾及这些话里头显露的太多情意。
“不怕吗?”江岩启口,不急着喝水,不急着吃饭,一心急着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原形毕露后的结果——他当真不怕吗?那承诺他还能当真吗?
“你是指你的原形?”仲云抬眼,正视他俯下的目光。
“嗯。”
“我好讶异。”黑眸扫过他银灰的发、银灰的眉,又回到同样银灰的眸——这是他熟悉的脸呵。“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狐狸。”这是他的真心话。
江岩怔住好一会儿。
“这几日照顾回复原形的你,我几乎快忘了你化为人形是何模样。”双手难得主动地碰触他的脸,每一道轮廓,像是在习书一般,用自己的手指细细地读着。“你就是你,不管是什么模样、是什么人,你还是你。”
江岩动容地险些落泪,怕被见笑,压低身,埋首进他肩颈不让他瞧见自己此刻是何种表情。
“对不起……”仲云反手抱住江岩,闷闷道歉:“要不是我犹豫不决,你不会被射伤,也不会重伤差点……”
“别说了,我没怪过你。”
“不,是我的错,是我受困于无意义的仇恨,自囚于那毫无道理的报仇;古有言:冤冤相报何时了,不管是因是果,仇恨会一再循环,永不止息,除非,有人愿舍弃复仇之心,结束这样的轮回。”
“你想通了?”
“我不愿失去你。”已差点失去这么多次,他受够了。“我不要再看你自眼前消失,不要。”他说着,环住江岩的手更收紧了些。
“仲云。”
“嗯?”
“你可知现下这姿势再加上你说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仲云稍稍松手,让两人得以对视,单纯天真的眼对上他的银色眸子,坦率地表露出无知的困惑。
“我渴了。”江岩说道,声音更比先前初醒时要低沉许多。
“我去倒水。”
“不。”江岩拉回他,低头封住他的唇,既深且缓地吻进他嘴里攻城掠地。
啊……原来——仲云终于懂了。
他的“渴”是这个意思啊。
“爷。”
“你来做什么?”伤势未愈,不得不继续躺在床上静养的江岩,见到房里红光消散后即出现在床畔的人影,神色不悦。
“请爷见谅,般若是担心爷的伤势,所以前来探诊。”
闻言,江岩缓了口气。毕竟,他的伤能好得如此快速,般若的药居功厥伟。
“我没事。”他叹息道。不是不懂她对自己的情,但她的情并非他所要,是以只能装作没看见、故作不懂,无法回应她什么。
“没事就好。”般若生硬地道,双手不安地互绞。
“别怪仲云。”
又是他!般若柳眉深蹙,不平为何自己在他眼里永远是需要防范的那一个!“仲云、仲云!您为什么口口声声喊的都是他的名字,挂念的都是他?您将我——我们这些族人放在哪里?你可曾挂心过?”双拳握得死紧,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一介凡人抢夺她的爷?他只是一个凡人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银眸移向般若气得涨红的脸,江岩语气仍然平和,波纹未兴。“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我……”她想说什么?她想问的就是这些?螓首用力摇晃,心思也跟着动摇。“我想说的是我……”温热修长的指抵住她的唇,讶然望向自己唯一心系的人,泪,沿着两颊落下。
江岩毫不隐藏这份歉疚,无奈的神色里浓厚慎重的道歉溢于言表,婉转道:“别说。”
“为……为什么?”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对他的情?
歉意浓厚的银眸笔直锁住她,久久才道:“我不愿伤你,所以别说。”因为即便她说出口他也无法回报她什么;既然如此,就别戳破这一层佯装无事的薄弱盾牌,避开他不得不伤她,她不得不受伤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