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字字像鞭,可全都听进池千帆耳里,而且声声如雷隆隆作响地回荡着。
“我……我会仔细考虑看看。”末了,他给了江行希望。
“太好了!”不愧是口若悬河、滔滔雄辩的他!江行在心里给自己绝大的掌声。“我等你的好消息。”
就在这时,夕阳完全沉没,两旁一排排欧风造型的路灯亮起,令路人视线大明。
让江行看清楚落日余晖下一直看不清晰的脸,立即惊为天人。“你的人跟你的画一样!”他忍不住出口赞叹:“千帆,有机会一定要让我好好资助你创作,你是个人才、是个天生的艺术家,相信我的眼光,我江行从来没有看错人!”
“呃……”他的笃定让池千帆觉得茫然。他从哪里看出他的前途可期?他池千帆不过是个二十五岁还名不见经传,只知道沉迷于作画的男人而已。
“相信我!”望着俊逸悠然自成一方世界与尘世相区隔的池千帆,江行更确信自己挖到宝。
他的画乍看之下便有教他这个急于在尘世奔波的人停下脚步流连的吸引力,那份优闲、那份自然、那份恬淡,如果作画的人没有那份心性是画不出来的,这样的画,只要创作者在过程中染上一点俗世牵绊就毁了。
之前悄声站在后头就是在等他什么时候会沾染俗世心绪而毁了这幅画,因为他遇过太多调查他的行程,在途中拦住他的“艺术家”,那些画作只是为了换取金钱和名利,充满铜臭味。
可是一直到最后一笔,那份洁净的艺术气味不曾有过变动,一贯地留在画作上,由此可知作画的人一心一意只想着画画,根本没装进名利金钱等字眼,这样的人,尤其是新人,不多见,真的不多见。
“请你务必考虑。”
“我会的。”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说了半天,江行才发现自己过度兴奋,只知道他叫池千帆,其他再也没有。
啧,真的是感叹值得投资的新人难寻啊!才让他兴奋失态到这地步,要是平常,他三两句话就连对方祖宗八代的底细都问出来了哩。
“你家在哪儿?还是你就住在这里?”
“我……”池千帆顿了口,摇头。“不用麻烦,等我考虑过后,我会与你联络。”
听出他拒绝透露更多的讯息,江行也决定不再追问。“那我等你的消息。很高兴认识你,千帆。”他伸手。
池千帆也伸手,与他一握。“我也是,江先生。”他说,双眼微含歉意,对于自己拒绝他送他回去这件事。
他不能说的,因为——
这是秘密。
* * *
池千帆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听见客厅电话铃声。
丰仲恺还没回来吗?低头看表,八点多,他应该回来了。
开门进屋,池千帆提着装满画具的帆布袋穿过玄关走进客厅,电话铃声还是响个不停,他注视着随着电话铃响闪烁红光的主机座,愣愣地坐在放电话的茶几旁,盯着电话发呆。
对外,在众人眼中的丰仲恺单独一个人住在内湖某处,是个在外头交游广阔但私底下十分重视自己隐私的商业新贵,是谈生意可以、作朋友也成,但只仅止于在外头,他从不带人回家,除了他。
他的交游广阔和善于交涉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只要进了家门,就全隔离在门外,留在烟嚣满布的花花世界,惟一能与外界流通的就是家里电话,不过也仅止于部分人士,例如亲人、好友,其他人,只能拥有他公司的电话,最好的不过就是手机号码。
丰仲恺,是个把公私分得很清楚明白的男人。
而他池千帆,是只在这个别墅,在他眼里才有存在的人;于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丰仲恺的家里还有一个他。
所以这电话,他不能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连累他得多作解释。
盯着电话,池千帆想起几个月前,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误接。
那次是他朋友打来的,也是他第一次发现电话这东西在他家还派得上用场的时候,说真的,打电话到家里来找他的人实在少得可怜,而手机却总是不停地响,一通接着一通。
那时候他是怎么解释屋里的人?池千帆斜着身子侧趴在沙发扶手,盯视还在闪烁的红光回忆着。
好像是……
那是我请来修冷气的水电工,我在外头来不及接才请他帮我接——他好像是这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的吧。
水电工呐!天晓得,他根本不会修冷气。
噗哧笑出声,当时的丰仲恺表情很紧张,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的口气也很不耐烦。
以后别接电话,就算我不在也一样,让它自己断线就好——挂上电话以后,他这么交代,为了避免到时还得解释有个人与他同住的麻烦。
这是个好方法,可是当时听他那么说的自己,却乍然有种认为自己见不得人的异样感受。
他见不得光吗?池千帆问着自己。
还来不及找出答案,丰仲恺的声音就从客厅与饭厅之间的楼梯传了下来。
“你盯着电话发什么呆?”腰上用浴巾围住重点部位,双手拿着干毛巾擦拭一头湿发,一幅风景绝佳的俊男出浴图落在客厅,十分养眼。“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刚才有电话,你没听见吗?”忽略后头的问题,他只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刚才在浴室。”丰仲恺隔着帆布袋坐在他旁边,双手仍在头上忙着。“去画画了?”随口一问,他同时也看见放在另一边沙发上色彩鲜活的画布。
但他这个商人,向来与艺术无缘,看过就算。“嗯。”没有说明遇见江行的事,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彼此相处的生活模式中没有干涉对方或向对方报告事情的义务,只有在想说的时候说,因此,他并没有开口说。
不过池千帆倒是将帆布袋拿开,跪坐在沙发上接手他擦拭头发的工作。
丰仲恺任由他接手,自己乐得清闲,一整天南征北讨下来,能有人帮忙这等细琐小事也是种享受,他索性闭上眼享受池千帆的服侍。
“刚才电话响了很久。”
“无妨,如果真有事那人会再打来。”闭上眼假寐的丰仲恺淡然道,非常的务实。“反正远水救不了近火,要真出事我也来不及帮上什么忙。”
头顶忙着的手掌突然一沉,压了他一下,同时从头顶落下笑声。
“哈哈哈……”真服了他。“你太实际了,仲恺。”
“实际有什么不好?”张开眼,他眸中含笑地看着替他拭发的人。“你就是太过理想化才会不知道变通,不懂转圜。”知道他与家人决裂的始末,丰仲恺觉得他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作法才奇怪。
擦拭的动作缓了缓,落下浅浅的自嘲:“我就是学不来虚与委蛇的作法。人生,应该要顺应自己的心意,何必强迫自己过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种双面人的生活?我只想画画,不想一面顺从家人期望,一面私下偷偷继续绘画;我不想侮辱自己的理想,也不想侮辱绘画,它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人……这四个字主让池千帆陷入沉思的桎梏。
他自己呢?在丰仲恺的眼里是不是也——思绪顿停在丰仲恺拉下他一只手的时候。
丰仲恺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看着,状似赏玩。池千帆的手是天生艺术家修长的手,甚至比女人还漂亮,指尖因为必须用来抹匀颜料在画上的明暗深浅,久而久之磨得光滑圆润,修长骨感的指头很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