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儿女不要再跟着吃苦受罪。”
“别这么说,人总要抱着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着表弟,“咱们白发兄弟,多年不见了,以后正要多往来,你在这裹多盘桓几天,咱们好好叙叙旧。”
颠沛流离、落魄潦倒的方学礼,得到戴研生的亲情安慰,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连连说:“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报不了,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说这什么话!”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说下去,“再说什么感恩、报答的,我可要生气了,你把我这表哥看成施恩望报的小人了吗?”
方学礼不再多说,心裹对表哥的感激却是不可言喻;而生性淳厚的戴研生不愿意让穷困潦倒的表弟产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坚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几日,待以上宾之礼,更吩咐下人态度要恭敬,好好招待这位远地来的“表老爷”,藉以表示他对亲谊的重视,以及并不因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点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温情,不只让方学礼感动,也让一直以来仿佛生活在无火无灯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阳的温暖,让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六章
为了欢迎表弟来访,戴研生吩咐下人道:“晚上准备一桌最上等的酒席待客。另外,请大少爷过来,要他拜见表叔。”
戴家的大少爷戴博宇,文武全才,目前官居四品中郎将、襄赞杭州驻军防务,人生得修眼俊眉、英气勃发,一身白色纺绸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背心,丝毫不见武官的粗鲁气息,反而显得风度翩翩,宛然一位清雅的浊世佳公子。
“博宇!”戴研生喊着儿子的名字,“过来给表叔磕头见礼。”
早有听差在地上铺好红毡条,戴博宇正要下跪,左臂就被方学澧搀起,“不敢当!不敢当!侄儿是有功名的人,岂能向我下跪磕头?”
“表弟,你不要和小辈太客气。”戴研生说,“博宇在杭州将军府任职,你的事我会吩咐他留心照应。”“是,一切要劳烦表哥费心。”
“来!今晚咱们把酒言欢,那些不如意的事都忘了吧!”戴研生拉着方学礼,“好好在这儿住几天,等事情办好了,我再叫博宇亲自送你回去,认清楚住的地方,以后亲戚彼此有个往来。”
精明无比的戴博宇早就看出,这名突然冒出来的亲戚,神色仓皇不安,衣着灰败陈旧,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心里不免微微埋怨父亲太过心软,又做“滥好人”了,但是父命难违,也只好依着礼数款待这位表叔。
在戴家住了两、三天,方学礼悬念儿女,向表兄告辞,戴研生先交给他一本一点金钱庄的存折,上面果然记载了存银三千两,每月支息等字样,又执意让博宇以自家的画舫送他回家。
虽然同住在杭州城,但是方学礼住在城外的一个荒僻的小村落,以水路要一天的行程,早上出发大约傍晚才会抵达,戴博宇对这份差使有些不耐烦,一路上不太搭理这位表叔,上了船就自顾自的读他的“孙子兵法”,以免要和方学礼对面枯坐的尴尬。
眼见就快到家了,方学礼却开始犹豫不安。依道理,自然得扫榻留客,不能让博宇冒黑赶路回家,可是自己的家破旧粗糙,又要拿什么招待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呢?想来想去,苦无良策,只有到家和蕴菲商量再说了。
戴博宇一进方家,就觉得处处不舒服,坐在客厅中更是坐立不安,寻思着找个理由早早告辞,虽然天色已晚,水陆城门都已关闭,今天不可能回家了,但他宁可一个人回船上看书,也比待在这裹受方家的招待来得强。
突然间,一道光亮照亮了这闾简陋的斗室,原本意兴阑珊、百般无聊的戴博宇,陡地精神一振,因为他见到生平仅见的绝色女子——方蕴菲,她一手卷起门帘,对着他盈盈浅笑,狭小的厅堂刹那间充斥着她惊人美貌的四射艳光,几乎令人不敢逼枧。
“蕴菲,”方学礼对女儿说,“过来见过戴家表哥。”
蕴菲双眼微抬,就这短短的一瞥之间,戴博宇彷佛见到两颗晶莹灿烂的黑曜石,然而一眨眼正想细看时,佳人已经垂眉敛目,素手纤纤,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银钤似的喊了一声:“表哥。”
“不敢当!”博宇慌忙回礼,等他再抬起头时,蕴菲已经退到她父亲身后,恰好是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博宇依稀看见她绰约的身影,只觉得云鬟雾鬓,彷佛是从九天之上滴落人间的仙女。
眼中惊艳,心裹赞叹,博宇也就忘了这间客厅的简陋,不计较主人待客的粗拙,但是方学礼和蕴菲却为了如何招待这位宾客而大伤脑筋。
蕴菲拉拉父亲的衣袖,小声的说:“爹,您到屋里来一下。”
“喔,好。”方学礼转脸对客人致意,“博宇,你请稍坐。”
博宇立即起身,谦逊的说:“表叔和表妹请便,我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到家之后,这是方家父女第一次单独谈话。方学礼以兴奋的口吻,简略的说明此行的结果,想到以后的家计有了着落,弟弟的前途也有了妥善的规画,蕴菲不禁松了口气。
接下来两人商议着如何款待戴博宇。“总得留人家吃顿晚饭、住宿一夜吧!”方学礼说,“杭州城水陆共计九座城门早都关了,博宇今夜是走不了的。”
蕴菲也知道这些,她微蹙双眉的说:“爹没说会带客人回来,而且时候这么晚了,留客吃饭,什么菜都来不及买,家裹又没一样可以待客的菜。”
“那就上菜馆子叫菜好了。”这是自举家避难至杭州之后,方学礼第一次可以不用担心钱,做如此大方的表示,“只要菜肴精致,价钱不计。”
蕴菲点点头,急忙唤春雨,“到巷口的元兴楼去,让他们配六菜一汤,外带一瓶绍兴女儿红,动作快,做好了立刻送来。”春雨应声离去。
方学礼和女儿商量,“吃饭问题好解决,扫榻待客呢?总要备一套全新的被褥才成。”
“新的被褥一时三刻哪裹有?”蕴菲沉吟片刻,又说:“看表哥的样子,自小必是膏梁锦绣堆裹长大,以咱们家的景况,就是有干净被褥他也未必住得惯,倒不如跟他实说,不敢委屈他。”
“那——要叫他住哪里?”
“依女儿看,表哥家的画舫上肯定有精致的船舱可住,倒不如由爹爹陪他在船上住一晚,明天送他开了船再回来。”蕴菲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这也算尽了待客的诚意。”
结果这项安排却令博宇大失所望,他原本是嫌方家狭小简陋,不打算住在这儿,但见过蕴菲的绝色容颜后,想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心想在方家多待片刻,希望能够再目睹佳人的芳容倩影,偏事与愿违,只好怀着失望的心回到船上。
当天晚上,住在船上的博宇翻来覆去,通宵不能安睡,每次一闭上眼睛,就浮起一个清清楚楚的纤丽人影,杨柳般柔捆的腰肢,白玉般的小手,转盼间百媚生成的星眸,如描如画的黛眉,乌黑如缎的长发,甚至连她绾在云鬓上的荆钗,都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中。
最特别的还是那张脸庞,美艳不可方物,使人望着她的目光为之模糊,不知该将焦点对准哪里才好,而望过之后,又根本忘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丽,因为当时早已目为之炫,神为之夺。只有事后回味时,令他左思右想,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