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绞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挤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足街童,但是她有特别白晰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飞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天气冷了,她穿著一件镶狐皮领子的大衣,仍觉得寒气逼人,刚想走,看到一辆空马车,忍不住拉着岑宝生上车。
马夫给他们一张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说:「那小孩长得同你师妹一模一样。」
「是她所生,当然像她。」
「将一个小孩抚养成人是十分重大责任。」
「我不接手,她也会长大,我已答应她母亲。」
蹄声踏踏,马车走过池塘,惊起几只孤雁。
「这么说,你是已经决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见。」
「岑园一向多孩童进出,添一个不是问题,将来你打算怎样向她交待身世?」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其实还有折衷办法,把她寄养在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家庭里,比由你亲手抚养更加理想。」
他不赞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会反对。」
「我在大事上颇有原则。」
「愿闻其详。」
「金瓶,这个孩子的生母杀死丈夫身陷狱中,你怎样向她交待?」
「也许,我的身世也与她类似,只是没有人告诉我。」
岑宝生叹口气,「既然你都衡量过了?我也不便反对。」
「我早知你不会叫我失望。」
她用双臂把他箍得紧紧,岑宝生又叹一口气。
岑园,从此一定多事。
第十章
第二天,岑宝生先起来,他与律师在书房见面,签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着出来。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儿童院居住,由专人照料,直至文件通过。」
「他们怎样评估这个孩子?」
「发育正常良好,聪明、善良、合群,愿意学习,笑容可爱。」
岑宝生点点头。
「她在监狱医院出生,」律师感喟:「一般领养家庭一听便有戒心。」
岑氏说:「那也不表示她不应有个温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们。」
岑宝生看妻子一眼,「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轻轻说:「你同你那些朋友打个招呼,叫他们快些办事。」
岑宝生点点头。
他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
当年他邂逅她师傅,伊人没有留下来,他遗憾了十年,然后,她终于回头,但已经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日,他视察工地回来,满身汗污,自己都觉得身有异味,吉甫车到达家门,管家迎出来,告诉他,有客自远方来。
他一楞,「谁?」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们三个人一起吗?」
「不,只得她一个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语还休。
「她怎样?」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岑宝生耳畔像是打了个响雷。
呵,病了,像她师傅一样,受了伤,最终回到岑园来。
岑宝生十分庆幸有个地方可以给朋友休养。
他说:「立刻请陈医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来,「陈医生在做手术,一有空马上来。」
他脱下泥靴,上楼去看客人。
只见金瓶和衣侧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轻轻走近,她没有醒转,做她这一行至要紧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过麻醉剂了,能够对岑园那样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轻轻掩上门,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馆去借厨子来工作几个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髭,忽然嗤一声笑出来,自嘲地说:「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妆扮,也不会变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来沉思。
他们同门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三个人原先形影不离,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负伤出现。
陈医生到了。
金瓶还没有醒来。
陈医生有怀疑,立刻推开房间,岑宝生有点焦急,可是他随即看到金瓶转过身子来。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不知怎地,脸颊有点歪。
陈医生细细问:「你什么地方受过伤?」
金瓶细细说出因由。
陈医生仔细替她检查,岑宝生越听越脚软,背脊叫冷汗湿透。
金瓶能够生还,真是奇迹。
说完了,她仰起头说:「想吃碗粥。」
管家刚好捧着小小漆盘上来。
陈医生与岑宝生走到书房。
他说:「这种手术当今只有三间医院做得到,病人再世为人,不过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辅导。」
岑宝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剂镇痛,长此以往,会变瘾君子,我会替她用电子仪器调校内分泌,让身体自然应付。」
金瓶就这样住了下来。
岑宝生一个问题也没问过——你的师弟及师妹呢,仇人是谁,以后打算如何……
她不说,他也不问。
当然也绝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这样,一直到结婚。
现在,她要领养一个小女婴,这已是第三代了,师徒竟与岑园有这样的缘份。
岑宝生见过金瓶对秦聪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会妒忌,很明显她已再世为人,那部份记忆,可能早已在手术中切除。
岑园开始整理育婴室。
幼儿用品由专人逐一添置,样版摊开来,金瓶总是选择比较简单实用色素低调那种,与岑园格调配合,这一点,与她师傅大不相同。
岑宝生提醒她:「律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觉好奇,笑问:「叫什么?」
「在岑园长大,就叫岑园吧。」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专人送到。
金瓶亲自去接她。
短短几个星期不见,孩子头上生了一搭癣,敷着药,穿看不合身的纱裙。
金瓶走过去蹲下,「你还记得我吗?」
那小孩凝视她,忽然点点头。
金瓶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胸前,她体重比一般同龄小孩要轻得多,金瓶觉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时自己。
「请陈医生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