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酒吧,他四处张望。
「这里。」有人举手招呼。
他一看,见是岑宝生,过去紧紧握手。
「你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女伴有无同行?」
一个少年转过头来微笑,罗林吓一跳,以为有人交友条件已变,可是稍一留神,便发觉那双眼睛属于金瓶,他朝她点头。
这时,岑宝生轻轻说:「罗林,你看这是什么。」
他取出图样交给他。
那坏小子当然认得,忽然泪盈于睫。
「罗林,她把画还给你,只想听你一声道歉。」
他忽然融解,官司的劳累,恩怨的包袱,都叫他不胜负荷。
他也想结束此事。
他点点头。
「去,去说声对不起,她在华道夫酒店为共和党筹款,人多,不会叫你难看,去邀她跳舞,道完歉就可以走。」
他哽咽,「谢谢。」
他把图样抱在怀中,离开酒吧。
岑宝生说:「金瓶,我们喝一杯。」
金瓶干杯,「凡是与知己一起享用的皆是好酒。」
「说得好,金瓶,你怎样得手?」
金瓶微笑,「人们对时间观念根深蒂固……吃顿饭的一小时左右,更衣约二十分钟,做得太慢,旁人会不耐烦,开锁,的莫需要三十秒,手快是秘诀,若在五秒内完成,一般人的感觉是没有可能,便会疏忽。」
「呵,秘诀是快。」
「做生意也要快,这叫看先机,拔头筹;领导,莫跟风。」
岑宝生点点头。
「我们走吧。」
那一边,换上礼服的罗林出现在舞会里,他在人群中找到穿金黄缎子大蓬裙的收女士。
他看到他,一呆,身不由主,被他带到舞池。
「你来做什么﹖」
「我特地来道歉。」
「什么?」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我的恣意放肆,我深感歉意,我衷心赔罪。」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艰苦挣扎,这个女子给他的帮助,今日,她又愿意让步,他双目通红。
她楞住半晌,没有流泪,但是舞步踉跄,她点点头。
「我原宥你。」
这时,宴会嘉宾鼓起掌来,「致辞,致辞。」
他们把波宝拥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发美少年已经离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扬顿挫地把一早准备好的讲词读一遍,忽然,她开始饮泣。
众人大声鼓掌。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版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个样版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版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他把塑胶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母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处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非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都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罗老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累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形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平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即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