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面重温认识以来所有共同踏过的景点,是冉方晴坚持的;而现在蹲在观景台的大玻璃窗旁惨叫的人也是她。
“我有一种明天一起床就会残废的可怕预感。”她严肃地告诉身旁的路易。高瘦的男孩一副没事的样子,一整天的“健行”下来,他的体力显然比平日不爱吃饭又四体不动的她好太多了。
路易只是笑笑,早听惯了她这一类天马行空的话语。他一把拉起冉方晴搂住,让她把重量放在他身上,眼睛还能构着窗台的高度,欣赏外头的台北夜景。
“多看几眼吧,我们想了好久的。”他傍着她耳边轻声说着。
可不是吗?还只是朋友的时候就聊过“金玉盟”和“西雅图夜未眠”,真的成了情侣后,穷哈哈的两人还是常常幻想在高空被夜景环绕着谈情说爱是件多么浪漫的事。
“以前总舍不得花这个钱。”冉方晴幽幽说道。“真的上来、看到了夜景,你却要走了。”
“我们说好不哭的。”路易压抑的声音里有着不寻常的沙哑。
“我不会哭的。”她的声调刻意放松,微偏过头。“路易,我要向你招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机场抓到我问路……其实不是意外。”她想起往事,满脸的笑意。“那时候我已经在你身边晃来晃去好久了,心里还在想要怎么去和这个帅哥搭讪。”
“没想到这个帅哥马上就自投罗网了。”他笑着帮她接下去。“我也要向你招认。”
“你也有?”冉方晴一副“那我们不就扯平”的兴奋样。
“其实这个帅哥早就发现有个清纯可爱的小女生一直在附近打转,为了不想让她失望而回,就顺水推舟把她抓来问路喽!”
冉方暗和路易对看了一眼,一起笑了出来。他们都清楚记得那一次漫长的“问路”过程,从机场问到台北,由陌生人问成朋友。
相识的地方有最刻骨铭心的甜美回忆,这也是他们决定不在机场分手的原因;他们宁愿那里永远都只是“路易和方晴认识的地方”,没有难过的分离来污染这个印象。
路易悄悄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离他上巴士时间只剩几十分钟了。
“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他轻抚着怀中人儿柔顺的乌丝,心想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绝对不可以比现在还瘦,知道吗?”
冉方晴僵住一下下,她知道说再见的时刻到了。
“你也要保重自己。”她在路易怀里转过身,仰起小脸正对他。“现在就好好把我看够,回去之后不可以太想我。”
他依言照做,细读的眼光恨不得把她的影像直接熨贴在瞳孔上。
“要乖,要专心做事,不要整天担心我吃饭了没,但是不可以把我全部忘掉。”她还在殷殷叮咛着。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遗忘镌刻在灵魂上的印记?即使只是淡忘都不可能。
“你也要乖,要好好画图,要听家明的话。可以的话……就把我忘了吧。”
他吻上她眼底那抹受伤,带着深深的歉意。“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了,一定是来补偿我们得不到的一切。”他轻轻地低喃着誓言。
“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说好不哭,她清澄的瞳眸里仍是上了水气。
他苦笑地放开她,松开紧握的双手。“再见了,方晴。”
在她的眼泪掉下来之前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之前,路易用嘴型最后一次告诉她:“我爱你。”
冉方晴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回到宿舍、怎么上床睡觉的。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惊醒的时候,第一个跃出脑海的念头是——路易走了。
然后她就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的那种极致悲伤的哭泣。喘气的空档,冉方晴清楚地意识到:她的脚没有残废,但她的心,将会终生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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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例行的主管会议,是由各部门一级主管分别报告当月的情况,评估成长率等等数字,再总合成分公司整体的进度报告。总裁除了裁示分公司的近期目标活动外,会针对不同部门的消长提出问题或予以嘉许,由主管代表作出解释或接受。
上个月因为台湾某航运公司在国外发生纠纷波及同业,造成台湾威登国外订单大减、国内订单大增的不正常消长现象。早上九点开始的主管会议,光是业务部就用掉了近两个小时。冉方晴这个几乎算是局外人的人终于苦等到发言机会时已是正午;而总裁竟当场宣布散会,要大家去吃饭,没开完的会择日再议。
那一次雷诺.威登是主席,他说了就算。冉方晴准备了一个月,只白白坐了一早上,也只好送他几个白眼了事。总裁大人押她去吃午餐的时候都说了,担心她没时间吃饭,下午跑工地会昏倒,她还能说什么呢?
但这回情况不同。
冉方晴一手抓着幻灯机的遥控,另一手拿着提示重点用的红外线指标,对同级主管们解释着幻灯片上所列出的下一期工程的进度、预算、时程及届时将造成的环保问题等等。她自认这场会议主持得不错,如果不是列席的总裁频频投来“关爱的目光”,或许还会更好。
“威登”总裁并不需要出席这场由建筑事务部召集的小型主管会议;但他既然来了,也只好让大龙头上座,他们的会照开。冉方晴的工程需要这几个部门配合一些协商、采购的事务,她对这场会议的重视程度可说是非同小可。
会议进行的流畅度原属尚可,但或许因为领域相差太大,一些细节和专有名词双方都得互相解释多次,尤其是采购预算的部分——这也是冉方晴最紧张的地方。她向来不太花心思在金钱上,也因此在准备这方面的资料上下过最大的工夫。但是当问题在某个附加的小工程的需要与否上盘旋过久,她耐心地对提出问题的主管一再说明仍不得要领之后,坐在最后面的大总裁开口了。
跨国企业的领导人果然不是混假的,三、两句话抓出那个主管的盲点,让对方安静下来,会议继续。
整个工程项目繁琐,需要沟通的地方甚多。雷诺.威登一开始偶尔发言,到后来几乎只要某个议题有点争执就干脆由他来裁决——而他的裁决则通常偏向总建筑师的意见。冉方晴的尴尬和怒气一起累积着,却不好现场发作,只得强自镇定地继续主持会议。
更夸张的事还在后头。会开过了下班时间,雷诺.威登竟开始对着她打起了“催场”的手势。
冉方晴当作没看到,幻灯片照样往下放,讨论依旧进行着。这种协商性质的会议时间长短本来就没有固定,与会的人多半有边吃饭边开会的心理准备,她实在不知道雷诺.威登的催场是什么意思。
催场不成,时间过了六点,总裁又跳出来说话了。
“我想各位都已经开会开得很疲倦,威登的企业风格也不鼓励员工们加班工作,所以我建议把剩余的部份延到后天,当天原订的游轮企划筹备会议延后,大家觉得怎么样?”
大头目都开口了,有人敢说不赞成吗?三两下,在场的主管们全都收拾妥当走光了。
冉方晴真、的、生、气、了!
她把手上的报表重重地摔在会议桌上,用力拔掉幻灯机的电源,再把所有东西看也不看一古脑儿地扫落到地上的纸箱里,声音大得像摔碎好几台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