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说的地方是台湾,在台湾的南部乡下,这里的天气没有垦丁的炙热,却和垦丁一样带着咸咸海风。
第一期稻作变成金黄色,已经陆续有人收割,空空的田地上堆着一丛丛干稻草。
「小时候我扎过稻草人,帮它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对它越尽心,它就越为你尽力赶走窃食者。」放下车窗,咸咸的空气,充塞胸臆。回家,真好!
「这又是谁敦你的?」傅恒问。
「二姨丈,在他还没死之前。」
「你想他吗?」
「他是个好人,印象中他又高又帅,和普通的庄稼汉不一样,常常笑出满口白牙齿,当时二姨的婚事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姻缘,过年时,二姨丈给的红包总是最大包。
可是,他染上赌瘾后,就不一样了,他变得委靡不振,眼瞳里总是布满红丝,那时二姨常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相劝,他也曾经跪在二姨面前,哭着说自己一定会改变,哪里晓得,沾上赌和沾上毒品一样,沉沦后就难以自拔。」
「我懂,许多家庭都是因为这种悲剧被拆散。」
「尽管姨丈带给二姨痛苦,但她也常说和他在一起时,快乐多于伤心难过,我想,人死亡,很多事情就原谅容易。」
人死了,原谅容易,那幺怀念呢?会不会随时光流逝愈浓愈烈?
傅恒知道潜意识里他是痛恨父亲的,恨他不给自己时间准备,留下他独自离去,所以他从不问父亲葬在哪里,不去坟前看他,宁愿不闻不问,宁愿承受姑姑一声声的无情谴责。
「为什幺不说话?」小题问。
「你表弟表妹从不憎恨他们父亲吗?」
「恨?不晓得,不过表弟曾经拿姨丈的照片告诉我:『我爸爸比你爸爸帅得多』。」
「你有没有和他吵架?」傅恒笑问她。
「我不和他吵,就算我爸爸没他爸爸帅,可是我生气时,爸爸会笑咪咪的把我举在肩膀上,逗我笑,而他的爸爸无能为力。」
「是啊,有爸爸真好。」他附和。
小题想起在校园里等待父亲的小男孩,忙转移话题:「不过啊……最好的还是有钱,我曾想过,有什幺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爱情?友谊、亲情?我想只要钱够多,就算想买一条生命来玩玩都不困难。」
「你啊,钱嫂。」
腾出手,他扯扯她的长辫子,调皮的十岁男孩不小心跑回自己身上。
「当钱嫂不好吗?世故现实会让一个人在世界上,活得轻松惬意……」
当小题大谈金钱万能论时,车子开进三合院前,门庭上晒着几筛子四季豆干和芥菜,大黄狗从厅里跑出来,冲着车子狂吠。
「闭嘴!死小黄,你再叫一声,我就把你做成狗肉干。」小题的威胁摆明无用,大黄狗叫它的,根本不甩人。
「你骂错狗,伊不是小黄,伊是小黄的儿子。」二姨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对小题说话。她是个黑瘦的女人,但渍了蜜的笑容让人觉得愉悦。
「二姨。」小题街上前去抱住她。
「我看看,唉哟,黑搁瘦,恁阿母是安那苦毒你。」
「她不给我钱,害我到大哥牧场里做苦工。」
「好,过年时我卡去骂恁阿母给你看。」摸摸手、摸摸脸,她宠小题和宠自己儿女一模一样。
「二姨,伊是我的朋友叫傅恒。」她的国语里参杂几个台语宇。
「你好。」
「好好好,模样长得真好,一看就是有为青年。」二姨的国语不太标准,但带着浓浓亲切。
「二姨,我明天才回去,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住下来?」
「三八囝仔,哪会不可以,晚上你来和我跟阿霞挤,你朋友就睡阿昆的房间,这个星期他要补习不回来。」
「阿昆在台南读得好不好?」阿昆是小题的表弟,念南一中三年级,自从个子长得比小题高后,就常嘲笑她是魔戒里的哈比人。
「管他读得好不好,阿嬷说要是他考不上台大,就叫他回来种田。」
「那他一定会拚死拚活考上台大。」她笑笑转头,对傅恒低语:「阿昆打死都不肯回来种田。」
「为什幺?他不喜欢农村生活?」傅恒问。
「不,他说阿嬷是最小气的老板,我们帮别人采水果,一天有几百块钱可赚,但是帮阿嬷采水果、搬水果、卖水果,一整天下来累到腰酸背痛,阿嬷只意思意思给个二十块,我们跟她抱怨,她竟然说,小孩子拿太多钱会变坏。」
「小孩子拿太多钱会变坏,谁发明出来的定律?」
「我们家阿嬷,她常常对别人自夸——我们家孩子比别人家的乖,就是钱给的少,她这番道理害我们到学校,差点被同学瞪到脑中风。」
「这幺严重?」
「不过,回过头想想,她的话未尝没有几分道理,要是没钱,哪能进网咖交网友?想当坏小孩还是需要金钱当后盾。」
「你让你阿嬷教育得很成功。」
「当然,我是她一手带大,和阿昆、阿霞不同,他们是中途插班生,不太能习惯阿嬷的管教方式。」
「快进来洗洗手面,休息一下。」二姨在厝里面唤人。
拉着傅恒定进去,小题问:「二姨,阿嬷咧?」
「伊去割菜瓜,明天去市场卖,今年菜瓜收成不错,阿嬷赚不少私房钱,她还偷偷告诉阿霞,说等她出嫁要给她一对金手镯。」
「阿霞一定嫌金手镯土气。」阿霞是小题的表妹,在附近的农会上班,听说才上班不久,就交上男朋友。
「被你说中了,阿嬷听到她在弃嫌,还唠叨念半天,说:『要是我的乖小题,她一定会开心的跳起来欢呼。』」
「有金子可以拿还嫌东嫌西,阿霞实在太笨了。」
「我也这幺告诉她,如果喜欢钻石,等婚礼后,再把金子拿去换不就行了?』
二姨脾气好,从不正面跟阿嬷顶撞,不像小题的妈妈,一言九「顶」,顶得阿嬷看见她,便忙跑去躲起来。
「来,先生,喝一杯青草茶,我们自己煮的,气味很好。」二姨递给他一杯黑的和淡水河有得比的饮料。
「这个就是……天公疼惜福人,一杯五块钱的饮料。」
「没错,卖相差了点,不过暍下去心凉鼻透开,你肯定竖起大拇指喊赞。」
傅恒将饮料凑近,浅尝一口。嗯……真的不错,他仰头准备大口喝时,小题吓人的声音害他差点儿呛到。
「阿嬷,小题回来了。」随着这声大喊,她冲出大厅,迎上庭院上的老人家。
「哦,我的心肝宝贝孙,你回来尚奸,赶紧去钓几尾吴郭鱼,阿霞技术坏,钓没大尾。」
阿嬷看见小题,联想到鱼?傅恒对于老人家的联想力佩服。
「你又搁答应芋仔伯拿鱼仔换车仔?」小题问。
「对啦、对啦,我最近芋仔汤的生意足好,不趁时机多赚些,要等钱溜走哦。」
小题点头,她转头问傅恒:「要不要一起去钓鱼?」
「你的朋友?」阿嬷问。
「对啦,伊住在台北。」小题随口答。
「台北人是浪费,买车买这恁大台……」
在阿嬷一长串唠叨出口前,小题拉着傅恒赶紧出门。「不是啦,车是伊抽奖抽到的啦。」
「抽奖,跟我骗,有人送车送这大台?」阿嬷碎碎念。
「阿母,有啦,台北的抽奖足多,听讲去菜市场买菜也行抽奖。」二姨看着两个男女远去身影,随口替小题遮掩。
「这恁好?不搁台北买菜足贵,一把葱要十五块,阮庄下拢马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