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途,寂寥难遣,王兰洲不禁暗怪自己下了那独自赴任的决定。当初他因想着不定来年还有调动的机会,便将家人妻儿都留在家乡,忖量着要是年后官位没有变动再接家人来同住,因此此行他只带了一个得力老仆秦荣随他北上。
一路上,主仆二人局在河道里,放眼望去尽是陌生,使得这趟船途更加难捱。
可王兰洲记得随遇而安的道理,便强自按捺下夜夜在孤枕上涌起的怀乡愁绪,借着观赏沿途两岸的风光来排遣。
只见一长排房舍鳞次栉比地临河而筑,其中矗立着饭馆客栈,一盏盏灯笼用竹竿高挑在门口,亮了蒙上一层蓝色暮影的夜街,热闹着。
街上人潮川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有上岸觅食投宿的旅客、忙于吆喝招呼的摊贩、急着回家的当地居民……饭菜香气四溢,看着那一缕缕直上的炊烟,王兰洲心想,这烟不知拘紧了多少人的心,促他们的脚步加快,好回家团团围着桌子和家人共进晚餐呢!
叹息间,船影在脚下的水波上摆动。一个较为剧烈的晃荡后,座船局促地挤进两艘船间的空位泊住。
因看码头人多,那些意味着阖家团圆的灯火更叫人阑珊,王兰洲懒了上岸用餐的念头,便唤过了老仆秦荣,让他上岸去打点饭食。
秦荣领了家主人的命令,颤巍巍地跨下摇晃的船板,上岸去了,王兰洲也回进后舱,随手抽了本书看,等着秦荣回来。
不一会儿秦荣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小童。
小童低着头,显是怯怯。可王兰洲没留意他,只是慢慢地将手中书翻过一页,吩咐着:
“去,打水来我洗手。”
“是。”秦荣应声,作手势示意小童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摆碗置箸,随即领着小童退了出去。
再回来时,只见小童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盆递到王兰洲面前,王兰洲这才放下了书,预备洗手,却在将手放进水里前一怔!
只听得秦荣说道:
“老爷……”秦荣垂着手,一时间似是踌躇,难以回答王兰洲眼中的询问。
王兰洲看了低着头的小童一眼,随即自以为理解,便淡淡地说道:
“知道了,等用过饭,收了碗盘后,多赏他几个钱,再让他去罢!”说罢,他在水盆里洗了手,又接过秦荣递上来的巾子擦了手,便拿起筷子用餐。但见秦荣跟小童还是站在他跟前,王兰洲有些诧异,“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下去吧!”
“是。”秦荣应声,但还是站着,因此惹来王兰洲疑惑的眼光。秦荣不安地看了看小童,随即赔笑,“老爷,这一路之上,您也劳乏了。”
“还好,”王兰洲举箸挥了挥,“我三十多的人还算年轻,这点子路程不算什么,倒是你,年纪这么大了还随着我奔波……快下去歇着吧!”
“是。”秦荣点头,但还是杵着,“小的年纪大,不中用了,这一趟路只怕服侍得您不妥贴……呃……老爷,看看也快到山东了,等到了地头,上上下下要打理的事又多,小的怕自己一个人顾不周全。”
“怎说起这个来?”王兰洲莞尔,不懂这个一向不多话的老仆今儿晚是怎么回事,“你是服侍了我家两代的老家人,早年更随着我爹南来北往,有什么难得倒你?不过,你精气神不如从前,我也知道,也怕劳累了你……这样吧!等到了任地,你再看看有什么好的小子,雇一个来帮着你,我看也尽够了。”
“老爷说的是,小的也是想到这点,所以……”秦荣将站在一旁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前,“想讨老爷示下,是不是买了这孩子,沿路上好服侍您?”
王兰洲怔然,转目看向双肩置于秦荣掌下的小童。小童感觉有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由抬眼,可一接触到王兰洲的目光,便飞快地垂下。
这一瞥,犹如黑夜里电光一闪,看得王兰洲讶然。
看这孩子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衣履虽旧,可仍干净,一根辫子油光黑亮,乖顺地垂在脑后。那垂首抿唇的姿态是懂事的,浑不似一般孩童的无知野俗,全然是个好人家孩子的模样……而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瞥,大大的黑瞳流转灵动,聪明外露,更是颇为不俗。
“这是怎么回事?”王兰洲蹙眉问着。
“回老爷的话,刚小的下船去打点吃食的时候,见到这孩子的娘带着他和他哥哥,说是离家投亲,可到了这儿没了盘缠,所以想卖了这孩子换点路费……小的看他们母子三个可怜,所以才斗胆叫了他上来。”
“这样……”王兰洲沉吟着,转向小童,“把头抬起来。”
小童依言抬头,一张玉润秀容顿时落入王兰洲眼中。
脸廓小巧、鼻挺唇端,一双大眼顾盼有神,是个相貌清秀的孩子。身形虽纤瘦,却不至孱弱的地步,而从挺直的腰杆更能见孩子的气度风骨是经过磨练的。
可王兰洲感觉孩子小小的肩膀正颤抖着。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孩子第一次开口发声,“我叫黎湑,今年十三岁了。”声如滚珠泻玉,清脆动听。
“十三岁……”想着十三岁的孩子要离开娘,被卖到陌生人家中当下人,王兰洲不觉有些为之唏嘘,“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黎明的黎,其叶湑湑的湑。”
听见小童的回答,王兰洲不禁讶异。‘有之杜,其叶湑湑’八字语出诗经唐风,这样的典故打一个行将卖身为奴的十三岁孩子口里出来,叫王兰洲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读过书?”
“嗯。”黎湑点头,“六岁启蒙,是我爹亲自教的……头一回,我爹就教我我的名字。”
原来是个书香人家的孩子……一思及此,王兰洲更为黯然。
“那……怎会落到这样境地?”王兰洲本是自问,却见黎湑低下了头,视线落在虚空处。
“三年前我爹过世了……”
可惜了这孩子……怜惜跃上王兰洲的眼眸。
失怙的孩子天份纵高,仅凭寡母养育,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怕也是阻难重重。可谁知这样一个聪敏伶俐的孩子,不仅得不到栽培的机会,最后更落到鬻身为奴的下场……
“听你的口音,像是江南一带人氏,你家乡在哪里?”
“浙江衢洲。”
“嗯……”王兰洲点着头,“如此说来,你我倒是邻居了……”因见黎湑显露不解颜色,王兰洲便笑着解释,“我是江苏人,江苏浙江两省相邻,你我岂不是邻居?”
对于此言,黎湑没做任何响应,只是跪了下来,对着王兰洲一头磕了下去,哀求道:
“求大老爷可怜,买了我吧!要是大老爷不发善心,只怕我们一家三口就要饿死在这里了……”话到尾处,声音已然哽咽。
“你先起来。”王兰洲亲手扶起黎湑,“有话好好地说,别哭,啊?”他摸摸黎湑的头,掌心满是慈蔼的温热,“你们母子三个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的?”
黎湑起身,拿手背擦着眼泪,“爹死后,我娘一个养不起我兄弟二人,就带着我们去投靠亲戚,谁知走了大半年都没找着亲戚,我娘只好带着我们回乡,可是到了这儿,钱不够用、能卖能当的行李也全卖光了……我娘只好卖了我,换点银子好回家乡,以免一家三口都饿死在这儿……求大老爷发发慈悲,买了我,我一定尽心服侍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