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男子走近,他不禁骇呆了。「申兄……我什麽也没……说。」一句话说罢,他人也倒地不起。而被他连昏倒都紧抓著的兰舫,也顺势踉跄。
「小心。」来人出声,并扶住摇摇欲坠的兰舫,她回首一看,是凤玉。
与她先前一样,倒下的这人应该也是错看了凤玉,以为他便是阔天,所以心虚之馀,才昏倒了。
可盯著凤玉,他的表情却阴晴难辨,唯一分辨得出来的,是他唇边一抹无温度的笑意。
笑?他为何笑?又为何在这个时候出现?收回视线,她推开他的怀抱,对立良久,他未曾开口,她也没有问,只是在她渐渐发现他眼中那几近探究的神采之後,她垂下眼帘,跟著急急欠身掠过他身旁,悄然地往长廊去。
只是,穿过长廊时,他依旧跟在她身後,转过几个迥廊,他羊脂白的身影仍然占据著她的馀光。他为何跟著她,有何目的吗?她忐忑。
须臾,申阔天养病的客房就在前头,她如获救星地直往那里走,然而到了门口,里头竟传来女子的低泣声……
「到现在多久了,我要你办的事,居然一点影子都没有?」申老夫人冰冷的嗓音夹著怒意自门缝处传出。
「在少夫人身边,我只是个下人,问太多,我怕她不但疑心,还会起戒心。」
那声音,是春花。
「问太多?」声调抖降,静默半晌,接著响起是她那根木杖挥动且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那响声清晰骇人,可被打的人却只呜地闷哼一句。「我花钱买你进府,是因为你看来比一般娃儿伶俐,我花心思教你,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替我做些什麽,这里有你吃有你穿,我对你难道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早入了妓户了!」
「老夫人对我恩重如山。」
「那你回报我什麽?除了两年套不出个子儿,还将贪心往阔天身上想。」
「我不敢,是少爷他……」欲言又止,彷佛承受著极大的苦楚。
「天儿如何?」鄙夷地笑。「呵,虽说天儿承袭了她爹的风流种,但你和兰舫都是一个样,卑劣!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差只差在她还比你多了筹码,她有他爹留下的东西,而你呵……别说我什麽都不知道,前一阵子你和天儿走得近,那……难道只是主仆联络感情来著?」
「夫人,我和少爷不是……」惊愕。
「呵呵……别再说笑!」一道震袖声刺耳响起。她话里的武断,似是要将人推进她已打开门的牢笼里,永不见天日。
而老妇的笑声虽不张扬,但却直进门外兰舫的心,那微略沙哑的声调宛若抛光玉器的解玉砂,一层一层抛掉她长久以来努力筑构成的自我保护及自我安慰的本能,最後仅馀一颗敏感且脆弱的心。
这时的她,困惑不已,更逐渐地痛苦起来,她紧抓十指,无意义地做著绞指的动作,荒谬地希冀那些微的痛楚能使她分心,不将婆婆残忍的话语入耳。
只是,这时房内又传来。「春花,我们打个商量。」语气乍时柔化。
「春花不敢,夫人……夫人若有安排,请尽管吩咐。」忐忑。
「你要能在兰舫生下孩子之前,将东西全都找出来给我,我……会让天儿给你个交代。」
她会让阔天给她个交代?!交代……
来不及将房内两人的後续听完,背过身,兰舫两只眼死死地瞅著庭园里的扶疏草木,一阵清凉的微风拂来,却以冰冻的温度沁入她的身,不觉,她发起抖,且脚下不稳。而恍惚之馀,她又别进不远处凤玉那羊脂白的身影,不去看他的表情,她忽地转身,往府外方向去。
但她人才到大门,守门的仆役便叫住她,那是申老夫人的命令,如果兰舫想出门,必定得经过她的同意,否则遑论大门,她连前院都不准踏出一步。
「我是少夫人,有自由出府的权利,现在我要出门,而且只是到附近,希望你别拦我。」只是这一回,她不再像过去的两年多,乖乖地似头羔羊,要人牵往哪儿吃草便吃草。她一反平日温婉的态度,也使只是奉命行事的仆役呆若木鸡,且任犹她跨出大门,往城里的大街走去。
恍恍惚忽地半刻钟里,她行至城里最大、最热闹的一条街,那里人群肩摩踵接,却没稍稍抑止她前进的脚步,她看似无目的,但眼儿始终对著同一方向,直至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兰舫终於停住脚。
视线越过川流不息的人潮,她看见西城门的墙上贴了一张公告,上头以黑墨画了个面目狡猾的男人以斗像,只是那墨黑却黑不过墙下那片黑鸦鸦的黔首,那里万头钻动,人与人正交头接耳。
「听说官府已经抓到近来夜里出没的飞贼,他原来就是江湖上人人喊抓的『鬼盗』隋汴偷啊……」
「鬼盗?」一个欲凑热闹的人经过她身边,给了个消息,她跟著呢喃。
「真的是他吗?可是那未免太容易了,凭咱们那些三脚猫能力的捕快。」
「太容易……」另一个擦过她身畔的人给了个狐疑,她亦跟著低言重复。
默默地,她抬起眼,也在这时前头的人群又起了阵不小的骚动,因为一条藏青色的人影正飞鸟似地自人群中窜出,他轻而易举撕下贴在城墙高处的布告,一会儿更突破人墙,脸色阴骛地抓著手中的布告往衙门方向去。
而他身後仍是跟著一名被强迫著随行的女孩儿,那女孩……
是初音!定了神,兰舫瞧住飞快离去的两人,不自觉,她也跟著挪了脚,突生一股跟上他俩的欲望。只是,她才踏出半步,就被人狠狠撞上一把。
「快跟去看看!要不然会错过好戏的!那青年居然说衙门抓错人,夜里出没的飞贼是女不是男啊!」一名路人,热和於刚听来的消息,他急步跟著前头的人潮,压根没注意自己已撞著人。
低著头,揉著被撞疼的肩,兰舫面无表情,方才生出的欲望也瞬间消逝了去,她只静静目送走喧闹的人群,好半晌,这才转过身,继续往先前的目的地去。
第五章
西城门外一哩半处有座小山丘,山丘上有条蜿蜒小径,小径尽处是失修的凉亭一座,而再过去,便是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
行经凉亭,兰舫未停步,她往一旁的树林走去,又过了好一下,在望见树林中一幢颓圯的小屋後,这才顿足。
依旧是失修了……
眼前,是她和爹相依为命十数年的家,屋子的主体是由木头造成,而木头就取自周遭的林木。除了木为主体,拿乾禾秆糊以泥灰而成的四壁,就也是她爷俩遮风避雨的好栖所。两年多前爹刚仙逝,她一人独居此处仍能将其打理妥当,但自从嫁进申家之後,她出门的机会减少,今日的再回门,竟已相隔了一年又半载呀!
落叶在兰舫玲珑的双足下,滋滋地响著萧瑟的跫音,她在屋前站定,并静静望了门框上半吊著的铜牌好半晌。这已生出青绿色钢锈的铜牌,是京理大官差人送来的回礼牌,代表她爹一回生意往来中,那大官满意货品的一点心意。还记得那时她才十岁,当她爹日以继夜赶造大官订制的白玉杯时,她还吵著寂寞没人陪什麽的。
而寂寞……
忽地,她心头一窒,几乎已忘了那种可以揪痛人心的感受,待在申府久了,是她习惯了?还是寂寞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