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一个上密道,那是小时候从城里偷溜到城外捕云雀时挖的,他因为从没被大人抓到过,也就从未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当夜,他摸黑溜进契丹兵营,偷了一套胡服出来,他在草堆里将衣服换上,才要转身就被巡夜的兵发现。
一把长枪说著就要往他的咽喉刺来,
他紧急喊出一句契丹语,「别刺!我出帐撒泡尿而已。」接著就直瞪著寒光闪闪的枪刀。
「小毛头,有尿就地撒不行吗?下次鬼祟跑那么远,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下快回你的营帐去!」
耿毅像有鬼在後面追似的,连滚带爬地混进契丹营地里。
白天耿毅与自己赌命,潜藏在不同的营车里,晚上则是效法沙漠苍鼠四处找掩护,渐次地朝前方营地偷摸过去。
日伏夜出地熬上三日,他总算摸进最前阵。
他将前阵的情况大略勘察後,了解契丹兵马为了反制汉将架在城头处的连弩长弓,自动退守了五百尺;明智保防的决策,却不利於耿毅的入城计画。
「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耿毅伺机而行,在一个黯淡无月的晚上偷得一匹快马,出其不意地从契丹营地杀将出去。
等到契丹人有所警觉要追时,他已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守城的射程范围,他在千钧一发间躲开如雨飞来的箭矢,趁汉军调整连弩射程的空档时,朝城头嘶吼,「自己人!耿毅!」
守城的卫士认出策马狂奔的人後,十万火急地示意弓箭手停息。「快将绳抛出去!」
耿毅从马上一跃,抓住抛坠而出的绳索後,疾快地蹬著石墙往上攀,转眼之间,他的人影便消失在城头间,余留下那一匹契丹好马,徘徊於空旷的土丘间,掉头回去找它的主人。
耿毅摘掉裘帽,气犹喘吁吁,却急匆匆地问著,「我爹人呢?」
「他人在书阁里,正同军师及众将们商计对策。」
耿毅马上朝父亲的书阁奔去。
耿玠却已闻风跨出了书阁来迎接。
耿毅见到父亲的身影,不由分说地就要往地跪下去。「儿若知情势紧迫,绝不会挑这个时候离开,请爹原谅不孝儿……」
耿玠一把将儿子拉起来,神情激动,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倒是耿玠的参谋先生把耿毅拉到一边,细声地同他说白了。「少爷啊!大夥正庆幸你不在城里,能逃过一劫,怎么你倒跑回幽州送死来了?」
耿毅坦率地与大家说明自己的心意,「耿毅抱著与爹和城中父老共存亡的打算。」
老父哑声询问儿子。「你……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耿毅扮不来洒脱的模样,只能老实地摇头,「尚未有机会。」
耿玠闻言,眼下浮现了遗憾。「前些日子我百般阻挠你送信,如今契丹兵临城下,志在拔城,我看连报信飞鸽都无用武之地了。」
耿毅见父亲因为他的事内疚消沉,明白对城中的士气无益,於是兴致勃勃地嚷,「我倒觉得飞鸽是多此一举。契丹军阵虽然庞大,粮饷却都是打草谷得来,吃完咱们这州要再补给可难了,他们也怕援兵来相救,比我们还希望速战速决。爹,我在契丹阵营里待了三天,探得一些军实,急著向您禀报。」
参谋先生听了耿毅的话後,心底也升起一丝兴奋。「将军,咱们快进书堂里听听耿少爷怎么说吧!」
耿玠见儿子目光炯炯地谈论战略,也赶忙打起精神,领众人入堂内,商议防御战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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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守了一个半月之久,期间契丹人发动了三次攻击,次次皆是得不偿失後,便派出传令官抵达城下,表明态度。
「契丹皇帝志不在得城,而是仰慕耿将军的军事才干,想延请将军到契丹帐下,商议两军修好之事。」
结果是,雨箭从城里往外飞了出来,射死了传令官,也戳破了契丹包著糖衣的谎言。
契丹人老羞成怒,开始猛攻狂打,但却一无进展。
原因在於,耿玠初到幽州城上任时,便全面将城修建改造过,城高石厚的防御优势,加上武器精良与长时间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因素,反倒有以寡御众的胜算。
这种胜算是援军愈早抵达愈高,可是问题是,援军究竟来是不来?
大家救亡图存的信心没被城外的雄师吓垮,倒是被救兵迟迟不到的幻灭给侵蚀去了,因为契丹大军压阵围堵,他们与外界断了一切的接触与补给,储粮与箭羽总量虽然只耗损去三分之一,但是天寒地冻时节,却耗去不少的炊燃木料,大家不担心没储量,反倒忧心缺乏柴火恐要断炊,於是,城内的前景更加难料。
因为难料,大夥也起了破釜沉舟,与城共存亡的念头。
於是,三个月又过去了,本该欢度丰收的「年」是悄悄地来,却也在大夥无心过年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走了。
三天三夜下个不停的雪让局势更形恶化,原本就处於挨饿边缘的城民总数在饥寒交加的恶况下,只一夕,便遽减四分之一。
这场雪压垮了全城军民的信心。
雪上加霜的是,契丹军挑这个时候打起心战来,他们趁夜在雪地里用畜血浇画出几行汉文。
「惟耿公一人出降,全城幸免。」
隔日,雪地上又增加了几个刺眼的红字。
「耿公不出城,破门大屠城。」
字字斗大得怵目惊心,也让城里的人丧失了信念,男女老幼的哭号声不时从城里传出,却又被满天的飞雪给淹没。
这一日,该是上元日,耿毅犹记去岁,洛阳大寺里也是下著大雪,自己与檀心偎在炉边烤栗于赏梅,互出灯谜挖苦对方,虽是意气之争,但却藏不住辩嘴的欢壹口。
今岁,同样是上元日,大雪也是飘个不停,冷灶取代了暖炉,叠尸架肉的差事泄漏了战争的残酷,也让耿毅体会到,今日是他父亲生命中最难捱的一日,因为契丹大军出了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谜题。
答案便是他父亲的荣誉。
耿玠一身青衫,出现在儿子面前。「毅儿,爹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耿毅搁下老翁的尸体,迎上前,眼里夹著抗拒,「爹,再撑几日看看,救兵……」
耿玠苦笑一番,「救兵!这种天候下跟谁调去?朝廷吗?算了吧!大势已去,我也早放弃这种儍念了。如果契丹胡贼要的是我,我又何必拖著一城的人跟我陪葬呢?」
耿毅依父亲宁死不屈的忠胆个性来推,对契丹的出降是比一死了之还要不堪的事。「既然如此,我陪爹一起去。」
「不,这事由我一人去就行,倒是你要记住我现在告诉你的话,关内已无圣明之君了,倘若我出降後,契丹胡贼肯守诺不屠城的话,你就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耿毅看著父亲,慎重其事地点头。
「另外,你与檀心公主的事,爹棒打鸳鸯,能说的只有抱歉一句……」
「爹……」
「至於悦云,她若逃过这一劫的话,你与她的事,就由你们自己拿捏了。」
耿毅听著爹爹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样,他狂乱地保证道:「除非悦云先行别嫁,否则孩儿不会让爹爹成为负义之人。」
「那么你与公主的事……」
「只有祈求来世与她结缘了。」
翌日,雪停了,万里无云的天空如碧海一般,幽州孤城静立在蓝天白雪之间,锁了近四个半月的城门嘎啦嘎啦地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