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天在餐厅,我真的觉得……」
「我是靠声音来分辩你的。我看不见你,我不可能看得见的。」
他还记得,她挽着菲利的手,穿过密集排列的桌椅时,表情自然、平静,一副完全信赖的模样;当她优雅的手指缓缓滑过椅背,逐一感觉、分辩的情景;还有握着空杯的手耐心地等候着,一旦茶水添满了,便立刻能分毫不差地摆回定位还有,发觉陌生人靠近时的吃惊模样,一脸困惑,又不确定是否认识对方。
行动和反应都已成了本能。熟练的程度就连突发的状况也能应付裕如,这是长时间的习惯使然。伯奇两手抓着桌缘极力想松缓一下不安的心情。「你失明多久了?」
「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了。」
伯奇倒抽了一口气。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意料,他原本猜想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却没想过会是天生的,他没想到她竟然从未见过一次落日、从未见过一朵花,或是,像在苏格兰那种令他念念不忘的清晨美景,她也不曾见过。他终于了解,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美。
阵阵花香随着和缓的微风四处飘散,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感觉是温温的,庭园深处反舌鸟轻声鸣唱着,不过,丹娜晓得伯奇一定没注意听见。
「怎么会这样呢?」他的声音在庭园里悠悠回荡着,这样百截了当地问破,也许残忍了些,但他一心只想知道原因.
这样的话如果真的伤了丹娜,从她脸上也寻不半点痕迹。她面朝他,眼神坚定从容。「我是早产儿,产下后放在保温箱里出了意外,在二十八年前,发生这种事并不稀奇.」
「你爸妈难道没想过办法吗?医学天天在进步,随时都有新的药物问世、新的治疗方法产生。」
「他们的确曾四处寻医,不过后来我爸爸过世后就没再继续了。当时我才九岁。隔年,我奶奶伊玛,便不准我再到处看医生,她说,没救就是没救了。」
「至少这一点她说对了。」她的脸上倏地闪现一丝无奈,那是伯奇从未见过的表情。
「你奶奶是个瞎子,对不对?」他冒昧地猜测,心想这是她表情黯然的原因?「她讨厌你,因为你不完美。」
「对我而言,其实这是第二次的打击。」她的笑容很凄惨,伯奇这才发现,原来看不见东西的眼睛也是会有悲伤的.不过,那表情同样是瞬间即逝,她马上淡然地接着说:「第一次是因为我不是男孩,不是可以继承戴家香火的人。如今我妈已经改嫁到瑞典,戴家就剩我们祖孙俩,一个刻薄的老妇人带着一个瞎子,戴氏企业仅余的命脉。」
「你和奶奶没有联系了吗?」
「从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她就不愿再见到我了。」
「丹娜,你十八岁时发生什么事了吗?」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让它奶奶十年之久都不能原谅她呢?
「我奶奶是非常古板、守旧的南方人,一板一眼又高傲自负,总是小心翼翼地努力维持家庭声誉于不坠。在她的观念里,家里出了象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是难以接受的耻辱。爸爸走后,我妈实在受不了她了。我自然也受不了,十八岁那年我就跟她闹翻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周遭的朋友都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孙女原来是个瞎子。」
「她很怕朋友会可怜她有个象我这样的孙女。这点我们很象,都讨厌人家的同情。不过,她选择了否认事实,我却是选择反抗。我们祖孙的观念态度都不同,久而久之就愈来愈疏远了。」
伯奇一向不是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心肠太硬了,不习惯同情。可是如今午后斜阳下,听丹娜娓娓叙述自己的故事,伯奇直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应该感到耻辱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高傲、自以为是的老顽固——戴伊玛。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伯奇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结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想不透何以几周以来一直躲他的丹娜,会把她的痛苦经验告诉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直觉地以为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只是想不透为什么。
伯奇并未追究。当她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解释。他向来也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不过现在他会耐心等待。
丹娜似乎情绪太激动了,这时候她抬起双手,用指尖轻轻揉压着太阳穴,然后,缓缓把双手滑向脑后,用指头慢慢梳理凌乱的头发。
对世人而言,她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谜,一个美丽的梦。而在这庭园里,她只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象任何一个真实的女人一样,有苦恼、有需求。
「伯奇,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她的眉头略微皱起。一面摇着头,思索着该如何开始。「我以为你了解很多。自从上次的邂逅之后,你开始四处打听我,蓝蒂便认真地把你的背景做了一番完整的调查。我知道你在商场上的成就,又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对女人也有一套。报纸上你的花边新闻总是不断。」
「我还知道你在苏格兰的田产,知道你和父亲关系的亲密,唯独你母亲就象个虚构的人物似的,完全找不到关于她的记载,好象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知道私底下的伯奇和报上报导的是截然两样,正如同私底下的丹娜和出现在杂志封面以及广告上的丹娜出入很大。真实与幻想之间往往有很大的鸿沟。」
丹娜想着自己的辛酸往事,那是尘封已久的记忆了,如今提起却历历在目,唤起她那些回忆的正是眼前的马伯奇。
「你尽管问吧!丹娜。」
追踪了她好几个星期,最后象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伯奇觉得应该这么做。也许,这也是他一直还待着不走的原因.一旦他认为责任已了,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一走了之。「我保证,我会尽力回答一切你想知道的问题。」
伯奇并没有发现,在今天之前,他从不会做这种承诺的,而且,除了丹娜,他也绝不会对其他人这么说的。
「我的问题很简单,首先是——为什么?」
「只要能让你心里觉得舒坦些,你就尽量问吧!」伯奇如果注意到自己温柔的声音,恐怕要吓一大跳,不过,他没他细听见,他所有的心思都摆在面前这个困惑的女人身上。
「你会说真心话吗?」据她所知,这人一向坦白老实,但是,他会这么对她吗?「实话实说,即使会伤到人?」
「对!」
「那我就先问你两个问题:首先,你为什么来这里?另外好不容易花了几个礼拜的功夫找到这里来,又为什么急着离开呢?」象这种直指要害的问话,就连混迹街头、咄咄逼人的蓝蒂都要向丹娜学习呢!
「你明知我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非走不可。」
丹娜听见涌上他心头的愤怒,感觉得出一阵不寻常的骚动。「伯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可恶!你到底要我说什么?丹娜!」
「在餐厅里,你走近我身边……」
「不用拐弯抹角,我们就直说吧!我是过去找你!」
「好!」丹娜斜着头问:「你过来找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个男人上前找一个女人,能为什么呢?还不是想得到她。」
「你真的很美,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我已经累了,也烦了。我的世界既丑陋又烦人,而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终日汲汲营营浑噩度日,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正如我晦暗生命中的一线曙光,我迫切渴求的阳光。」他答应过要说真心话,所以,她听到的都会是实话。「你正是我需要的人。尤其当你两眼注视着我,眼里却根本没有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你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