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都还来不及插进房门的钥匙孔里,电话就没命似地响了起来。陶然很想顺利的 打开门进去接电话,但那双笨手就是不怎么合作,钥匙插了半天都插不进去。
电话铃声倒也和她卯上了似的,狂响了近二十声,就在她终于满头大汗的成功打开 门,铃声竟嘎然而止。
“啊!”手中还拎著提袋和钥匙的陶然顿时泄了口气,整个人顺著墙壁滑坐在地板 上。
生病让她没体力,气喘吁吁的休息了几分钟后,她才将报纸摊开来。
她翻翻求职栏,又翻翻租屋栏,反反覆覆几次,还拿不定主意要先做哪一样。最后 决定先把两部分合用的都圈起来,用电话过滤一次,如要出门看房子或面试,可以找相 近的地方,一并解决。
好不容易陶然将资料一一过滤,终于敲定下午去看两处房子以及应征一份采编工作 ,正兀自为工作和房子有点希望而高兴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喂。”陶然接起电话应了声,声音仍粗嘎难听。
“宋陶然,你跑哪里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以惯有的威严姿态传来。
陶然纵然病得再昏,也不会认不出这个声音。此人正是她的母亲大人苗影贞。
“刚刚是你打的?我在门外来不及进来。”陶然说。
“我不是说这个。”苗影贞的声音隐隐泛著怒气。“我找了你一个礼拜了,以为你 这丫头又混不下去,被扫地出门了。”
瞧她这娘,嘴里从不曾留德过。陶然偷偷翻个白眼。
“我去欧洲出差,两天前才回来。”对了,附带说一下,还失了恋、生了病、丢了 工作、没了住所。但这些她自然没有说出口。
陶然虽然从小因著迷糊就大小祸事不断,但老早就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她母亲不会 帮她。与其说母亲想训练她独立,不如说她母亲爱自己多一点比较贴切。人家丧了父的 孤女寡母是相依为命,她这个失了老爹的孩儿是有了个严父厉母。
所以她从高中时代就自立自强了,即使是现在这种落魄时刻,也不曾考虑过回去向 母亲求助。
“不管你那么多,总之你回屏东一趟。”苗影贞是没什么耐性,她也不是事事会监 控女儿的人,女儿的事她总不太管。事实上若非有事,母女俩大半年才通一次电话也不 是没有的事。
“有事吗?”陶然问道,实在是有些疑惑。
“你棻阑姨婆过世了。”苗影贞说,好像这样就可以解释一切。
棻阑姨婆?那个有点不合群,不跟儿孙往来的姨婆?陶然对这个姨婆的记忆有限, 因为她接触到她的机会很少,只不过姨婆倒没像排斥自己儿孙那样的排斥她,所以偶尔 可以和她谈上两句。
棻阑姨婆过世了,而母亲要她回去?不要说是远亲了,母亲和棻阑姨婆也不熟络, 怎会要她回去呢?
“回去奔丧吗?”陶然问母亲。
“都出殡了,奔什么丧?!”苗影贞说。“你姨婆留了东西给你,律师要当面告诉 你。”
“给……给我?怎么会?”这可教陶然诧异极了。
“这就要去问你姨婆了。总之你就回来一趟吧!”苗影贞的语气意味著这事就谈妥 了,可以挂电话了。
陶然当然了解她的母亲。“哦,我明天就回去。”
挂断了电话,陶然还是愣愣的。
棻阑姨婆留了束西给她?为什么?
地方客运的车破破旧旧的,上面坐了些当地的人,有的阿婆手中还拎著菜篮。
车上的乘客不多,陶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任窗外既熟悉又在现实里变了形的景色飞 掠。这车上的人好像都彼此认识,只有她像个外来客。她沉默的独坐一隅,想起她那个 姨婆。
棻阑姨婆之于这个地方也像个外来客,在当年她幼小的心中,一直私心以为棻阑姨 婆是台北人,那时候的台北对年幼的她来说,可以和自由、独立画上等号。
是的,棻阑姨婆有台北人的特色,虽然大家都说她是个顽固的老太婆,但是她对这 位姨婆总是好奇幻想多过畏惧。她和棻阑姨婆接触的机会也有限,但印象总是深刻。母 亲由于守寡得早,年节时她总是陪母亲在外婆家过的。
每回回外婆家,她就会溜到隔壁独居的棻阑姨婆那儿,而棻阑姨婆总是冷冷地看著 她,不过也不禁止她去玩就是了。
棻阑姨婆屋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长大后她才知道,那些都是当年台湾少有的舶来 品。
听说棻阑姨婆的丈夫是日本人。而很多关于她的事也都只是听说。
“也不知道棻阑表姊这样算是好命还是歹命!”陶然曾经听外婆这样说。
小时候的她是喜欢棻阑姨婆的,不止是因为那些有趣的玩意儿。亲戚们每回看到她 时,几乎一贯的反应都是看了一眼后便重重地叹了口气,附加摇了几下头,好似她多么 不幸似的。他们总爱说“女孩子应该怎样怎样”、“女孩子不能怎样怎样”,当时的她 年纪虽小,却懂得自己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而棻阑姨婆从不会这样说……
“小姐,到了啦!”司机先生的声音打破她的冥想。
陶然回过神来,才想到刚上车时有交代司机先生到了时叫她一声。
下了车,陶然举目四望,眼前这个陌生中带著一点熟悉轮廓的是她的故乡吗?她多 久没回来了?心念一动,她微算了算,竟也有六、七年了。
第六章
走进村里时,陶然遇见了久没见面的人。是对方先认出她的。
陶然一直没发现有个男人一路跟著她,直到跟著的人受不了了,打算自动现身。
他拍了拍陶然的肩膀,“我跟了你这么久,你竟都没发现。陶然啊陶然,多年不见 ,你那心无旁骛的专心功力仍属一流。”
陶然惊愕地看著眼前的陌生脸孔。这个男人约二十七、八岁,长相倒是有型,蓄著 一头长发,长度只比她及腰的头发短一点,整齐的束在脑后,露出光裸的前额。
听对方的语气好像是旧识,陶然扶了扶眼镜,更用心的看了一遍,这回发现他那怪 异的气质似曾相识。
“你……”
男人好脾气的笑了笑,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显出几分兴味。“我看我若不告诉你我 是谁,你大概想到晚上也还努力在想这事吧?”
他还有点了解她。陶然用力的点点头。
“久违了,陶然表妹。三姨替你取这名字还真取对了。陶然陶然,陶然忘我。”男 人插在牛仔裤裤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打直身子说;“我是你的尽情表哥。”
“尽情表哥……”陶然嗫嚅道,“哦,那个尽情表哥。”是二姨的儿子,大部分时 间都和父母住在台中,有时她陪母亲回来会碰到他。
常尽情笑道;“是啊!就那个尽情表哥。外婆提到会说不学无术的那个。”
“啊,好久没见……”陶然的心思有些飘远了。
回到屏东竟像跨了十年,回到了过去。只不过这些过去不熟的人竟一一浮现,一种 怪异的感觉攫住她,她有预感,她的生命将因这段褪色的记忆掀起波澜。而这些她未曾 深入接触,属于她的过去的,和以为不再想起的人竟硬生生重现。棻阑姨婆、尽情表哥 ……她甚至还没进到家门呢!
坐在回台北的车上,陶然还是觉得这两天像在作梦,而她就是迷失在梦中的人。侧 首再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尽情,他的情绪就镇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