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费、医药费、象滚雪球般地增加,眼看一家就要陷入困境,这时我在暗中祈祷,只要能使父亲康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邻居柳妈妈有一天到我们家来,提到一个救急的办法,她说她有个亲戚在跑船,手头有点积蓄,一直在物色对象,他自己年纪大了些,却一定要找个年轻的黄花闺女,他单身一个人没公没婆,嫁过去不会吃什么苦的。那柳妈妈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地游说,仿佛我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是不孝,置父亲于不顾的件逆,一下子将这拯救家庭的责任全套在我身上。父亲生命的安危也在于我的应允与否了,这真是令我为难之极,答应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当赌注去冒险,实在不甘心;不答应吧,在良心上又交待不过去,有点见死不救的味道。我想了又想,哭了又哭,最后决定牺牲自己,为了父母、妹妹和整个家,我个人的幸与不幸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我见到了柳妈妈嘴里说的那个跑船的人,也就是我老公时,我发现这样做或许不能算是一种牺牲。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立即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反而觉得自己象一个青苹果般的生涩而怯弱。他外型粗犷、风度优雅,充满了中年人成熟的芬芳,对一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来讲,他是一种崇高、安全、稳键的代表,一种形同高山般的雄伟。
“在短暂的交往中,我几乎怀著崇拜、爱慕、尊敬、畏惧的心情接纳他,他一下子拨开了我羞怯的外表,长驱宜入地走进我心灵的最深处,在那里撒下了爱的种子。到最后,我几乎身不由己地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做他的小妻子。
“婚后不久,他就上船走了,那时他还是大副,跑东南亚一带,两个月左右回来一趟。
“他走后,我每天倚门痴盼,傻傻地等,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基隆,他不许我出去做事,我在基隆没有一个朋友,也不敢乱跑,生命里唯一的目标,似乎就是等他回来;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他的信。日子虽然寂寞单调到极点,我却一点都不以为苦;在物质方面,我也贫乏得可怜,他只留下有限的生活费给我,还要我记下详细帐目给他看。不过,我当时只一心想做个好太太,一个合乎他要求理想的船员太太──贞洁、苦守而无怨尤,对这些缺失都不以为意。
“第二年,我生下一个男孩,中年得子,他高兴得要命,特别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陪我。
“接下来几年的日子过得很顺畅,我不是跟你讲过,女人就是这么傻,只要有爱撑著,什么苦都吃得下。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可以说我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他,尽管后来我慢慢发现他许多缺点和卑鄙的一面,尽管我慢慢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是近乎盲目的崇拜,但是,我仍旧爱他,仍旧愿意为他守、为他苦,抱著一种认命的消极忍耐,忍受他的吝啬、阴沉、琐碎和唠叨……好在他不是天天在家,无形中就减少了摩擦,强化了思念与牵挂……”
故事听到这里,似乎很平淡,一个年轻的女孩,嫁了一个比她大甘岁的船员,婚后还能死心场地地跟著他过日子,一副安宁祥和的小家庭画面,不是挺好的?
她哗了一口茶,用手拢拢头发,脖子中跳跃起怨怒的火焰,继续说著:
“我也象大多数妇女一样,结婚之后心里只有丈夫和孩子,很少想到自己,仿佛我这一生就是为这个家为丈夫为孩子而活著似的,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全部快乐也建筑在他们那里,虽然我的生活圈子是这样窄小,有如井底之蛙。虽然我的日子过得是这般苍白,有如严冬的草原,但我却不以为憾,甚而常常让自己觉得自满而知足,如果日子就一直这样单纯地过下去,未尝不是──种幸福?快乐的定义很难下,完全看个人对它的感受而定,只要你觉得自己快乐,你就快乐,因为快乐不象是,件有形的实体,可以摆设出来供人品赏的,你懂吗?
“偏偏天不从人愿,硬要砸碎我这个美梦,将我由美好的幻境申推入最残酷的现实里,梦断了,心碎了,人醒了。我恨他,不仅为他那卑劣丑恶的行为,更恨他摧毁了我心中的神殿。他怎能明白我心中的完美已被摧毁无遗了呢?
“是在小伟五岁那年,他已经当了三年的船长,改跑港台间的定期航线。我记得很清楚,是在那年夏末,他临上船前吩咐我将冬天的西装送到洗衣店去洗,在送洗之前,照例要看看口袋里有没有东西,就在我捡视一件上装时,在贴身的内袋中.赫然发现一张照片,上面那个笑得好得意的男人,竟然是我老公;他左手楼著一个中年女人,右手抱著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一岁左右;你叫我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你看过山崩地裂房屋倒塌的情景吧?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那神圣的爱情殿堂全倒了,心底一下子陷开了一个大窟窿,好深好冷好黑好暗……我狠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恨不得一下子死过去……半个月后,他回来了,我已经在煎熬中瘦了一圈。我强忍著怒火,一言不发地将相片举到他眼前,等著他的解释。他的反应很特别,惊愕有余却毫无愧色,两手一摊反问我打算怎么样?我气得浑身发抖,要他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他倒好,不疾不徐地说那个女人住在香港,认识快两年了,人家甘心做小,愿意无条件跟著他,不要名份,不争钱财,只为了爱他,只要能常常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了;最气人的是,他还说人家年纪比我大,气量也比我大,心地善良人又温顺,人家都不计较,我又何必争?何况她住在香港,你住在台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你说气不气死人,那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何况我们这种象守活寡的船员太太,付出的比任何人多,忍耐的比任何人也深,又怎能容得下丈夫的心里有别人?
“于是,我哭闹,和他大吵,甚至动手,不惜以离婚为抗议,他都不肯答应和那个女人了断,只做了少量的让步以求妥协。这时我腹内第二个孩子在折磨动荡之中宣告流产,躺在医院的几天里,我仔细地思前想后,怎么也解不开心里这个结,越想越抑不住这股恨意,我觉得有一种毒素开始在心底啃啮著,然后慢慢地形成一个毒蛇般的结子,窒息在它们之下,盘伏在怨恨之中,我的心仍旧在跳动著,却是在条条毒结纠集之下继续跳动……出院后,我整个地改变了,我不再约束自己,不再为达到某一定点而操持,开始随心欲地纵容自己,我怀了别人的孩子硬说是他的,我要让他尝到破灭与被欺骗的痛苦,我要把他加诸于我的羞辱全部还给他。他能养小老婆,我为什么不能贴小白脸?
“夫妻之间一旦抓破了脸,也就没什么顾忌的了,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疼我不痛。为了面子,他不肯离婚,起初我还常吵著要离婚,现在我也不愿意离婚,离了婚他更痛快,我也没多大好处,何必?他现在每个月要给我薪水的一半做生活费,少一个子都不行,我会到他公司去吵,到底我是他正牌太大呀。他最怕出丑,嘿:还死要面子,伯人家知道他有个小老婆在香港。男人啊,最下流了:就拿我们老三他爸爸来讲吧,根本是个下三滥拆白党,吃软饭的鼻涕虫,仗著一张俊脸甜嘴,在女人裙子底下打转,我就是受不了他的纠缠才搬到永和来的,谁知道他又找上门来,真是一贴狗皮膏药,恶心透了!他还想用那套笼络功夫来对付我,可惜我已经不吃那一套了,可怜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对他倒尽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