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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讲了,越说心里越不舒服,乖,唱个歌给我听,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船上有很好的音箱设备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悦与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声都比不上你的好,因为她们不是为我而唱,因为她们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给我,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可以放来听(船上别人有录音机),一定要唱喔!快寄来,反面是跟爸爸弟妹们讲话,放给大家听。

  “对了,我差点忘了,上星期在美国东岸附近,我们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们俩用对讲机聊了一会儿,他的精神特好,干得挺有劲,听别人说他的船长很欣赏他,有意收他当女婿;我特别问到他,这家伙不置可否地乱打哈哈,看来小李要走桃花运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摸摸看,下回小家伙再踢你,我就打他屁股,怎么可以欺负妈妈!

  “你生产时不能陷在身边实在抱歉,更遗憾没能亲身尝到在门外等侯的那份喜悦和著急。孩子生下来后,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点也帮不上忙,除了干想干急干盼之外,真是莫法度!这份歉疚只怕我一辈子也弥补不过来了。



  “你要我给孩子取名字,可给了我一个大难题,我是个肚子里只有数字没有墨水的人,这下可好,每天抱著字典翻,既要顾口又要吉利;真头痛,经过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后,总算有了眉目,你听著,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妈,你说好不好?

  “好了,录音带快完了,就在这里打住,第一次对录音机讲话,怪不自在的,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不过我相信不管我讲什么,你都爱听,是不是?乖,快点寄录音带来,要讲一百次你爱我,一定喔,下次见。”

  带子听完了,四周变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余音象空谷中的回响,不断在心波中荡漾,引起片片涟漪,洋溢得心里痒痒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咀嚼著这份异样的幸福感,思维也随之飞扬,奔放……

  片刻之后,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惊愕地弹了起来,带子里竞然隐约地透出女人的笑声,嚷嚷的,娇娇的,腻腻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没错2就在“对了,我差一点忘了”之前,点点地传出笑声的。这回,我完全听不见阿渔的声音,耳朵里海满了那女人的笑声,一下子变得好尖锐、好刺耳、好清晰;象透过扩大器一船地膨胀、变形,猛力地撞击著我,又象一把把飞刀连续地插入了心窝,我失声地叫了起来。挤命地摔著头,捂上耳朵,那笑声却益发张狂地贯入耳膜,钻进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重新放一遍听听看,我提著心,吊著胆,屏息专注地贴在录音机上听,还是有!真的有!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f怎么会有?怎么可能?她是谁?谁是她,船上怎么会有女人?不可能!那么,一定是在陆地上,某个地方的某一个女人罗。



  我的阿渔,我那诚实、纯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我不相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怀疑阿渔就等于怀疑我自己,也等于一种冒渎,在爱的领域中,我们都太执著于完美感与神圣性,我怎么可以随便往阿渔头上扣帽子呢?可是,那笑声又该如何解释呢,阿渔,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颓丧地躺回床上,泪水□□地流著,思想在疑惑的迷宫中转来转去,脑子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被愚弄的羞辱与愤怒。

  在泪水的冲濯下,压在心头的疑云并未曾化开,我决定出去散散步,让自己的情绪稍微放松一下,不能老是在痛苦的泥淖里浮沉,会磨死人的。

  到河堤去走了一大圈回来,心里依旧沉甸甸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一些,我开始告诉自己可能是听觉上的幻影,或是自己的幻想、错觉,否则为什么第一次没有发现?为了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还是再仔细听一遍,心平气和地听一遍。

  再一次倒回去,按下键钮,咦?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带子在转,声音却没有,把音量放到最大,只有“嚓、嚓”的杂音,怎么搞的,我的阿渔,我阿渔的声音,全不见了!我急出一身冷汗,对著录音机发呆,再仔细一看,不由抽了口冷气,原来刚才心不在焉按错了按钮,在倒回去时把全部声音都洗掉了。

  这下可好,不但疑惑得不到解答,就连阿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掉进绝望的深渊里去了。

  第十三章

  民国五十八年八月五日。

  今天是阿渔回家的大日子。

  两年零四天,七百三十四个孤独、清冷的苦日子;象一条水远游不到尽头的河道,多少次,我疲倦得全身乏力,多少次,我差一点被痛苦的漩涡卷入河底;多少次,我几乎要没顶。多少个黄昏,多少个雨夜,多少盼望,多少眼泪,这一切黑压压的如鬼魅胶的梦魇,终于成为过去。站在“现在”的岸边往回看,仍有著一份难言的心悸。这真是一串想起来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的苦日子,它实实在在地降临到实际的生活中,从齐始面对它到真正体验到,以至克服它的期间中,有谁知道我是花了多么大的耐力、毅力与决心?有谁体察到我内个深处那份艰苦的挣扎?有人说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悲痛,而我认为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任何的煎熬与苦难,女人只要拥有爱情,什么都撑得住,只要“心有所属”,再孤单再寂寞的日子也度得过来。爱情象一朵白色的火焰,使我心中充满了光热,宛如黑夜中的一点星光,洁白、微妙、空灵,却又无比的庄严神圣。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心中充满了做母亲的愉快,女儿不但给全家带来无上的喜悦和希望,更启开了我心灵深处的门闸,找到自我目标,启迪了人生的新意义,第一次尝到一种无私、无惧、无欲、全面性的爱,一种深植于本性最完整最伟大最具奉献性的爱。

  上个月初,我的小女儿刚过一周岁生日,穿著阿渔寄来的小洋装,梳了一个朝天辫,上面系著一条红丝带。白胖胖的圆脸,狭长的风眼,小巧而有韵致的嘴唇,脸蛋上两个深深的酒涡,象透了她爸爸,而灵慧、细致又敏感的个性则承袭自母亲,是个十分讨人喜欢、乖巧又可爱的女娃儿。唯一无法使她明了,令她困惑的就是“爸爸”这个名词,打从她半周岁开始,我就指著阿渔的相片给她看,并且一遍遍告诉她那是“爸──”;八个月左右,她第一次发出的稚音竟然是“by──”,而不是“my──”,在我欣喜之情还没淡退之时,竞然发现她所谓的“by──”原来是相片的代号,并不意味著真实的父亲,完全是一种转移式的巧合,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根本不知道“爸爸”是什么,反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相片即是爸爸”,“爸爸就是相片”的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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