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迪略带稚气的嗓音,瞬间也将成儒的记忆勾回了苍白的少年时代。妈妈是来自有 钱有势的望族之后,她的祖父在日据时代做过教师、保正,这在当时代表他很有能耐、 很吃得开。
而妈妈的父亲则是留日的医生。在淳朴的年头,能教人脱离疾病苦难的医生,即被 当成是人间神祇般敬畏著。
由于这样的缘由,当身为医生独生女的妈妈对刻苦自立、送报打工半工半读的爸爸 一见钟情后,掀起了漫天的家庭风浪。
浪漫过了头的妈妈以翘家和爸爸私奔来证明她的一往情深。生米煮成了熟饭的情况 之下,当爸爸带著怀有身孕的妈妈负荆请罪时,外婆只得开出条件,给那对青涩的小情 侣台阶下。
答应了外婆给妈妈一如以往她在娘家的优渥生活,爸爸即开始拚命地兼职赚钱,渐 渐的,爸爸的钱越来越多,但夫妻之间的感情也随之越来越薄。
成了工作狂的爸爸,再也不复是那个会在夜半无人时,偷偷地将整把刚绽芳华的昙 花,悄悄地放在妈妈窗抬上的鲁莽少年。
也不再是骑著那辆快解体了的老爷铁马,让妈妈依赖斜坐在他怀里,迎著微风让枫 红滴遍身上、头上的诗情青年。他变了,因著外婆不时的探访,那道有形无形的压力, 层层叠叠地令爸爸越来越沉默,也更严苛。
从小就是被呵护备至的妈妈,如何禁得起这么样的冷落,她在遍寻不著沟通管道后 ,心死地跟爸爸离婚,在外婆的要求下,到美国探亲兼散心。
也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跟她有著相同浪漫因子的海克特.杰弗逊,并且嫁给“哥 ,妈去世已经九个月了。我们一直在等你来看我们,妈妈每年都寄两张来回机票回来, 可是总被退回去。妈妈刚过世时,我发了几封传真给你,你都没有回!而我每次打电话 找你,他们似乎都不相信我是你的妹妹。所以,我要律师先将妈妈的遗嘱寄份影本给你 ,如果你没有异议,律师就可以执行妈妈的遗嘱了。但是你也一直没有回音……”想起 了离开台湾那一天,哥哥所说的——要接自己回来的承诺,苏迪脸上的笑也黯淡了下来 。
“遗嘱?”看到苏迪自皮包中取出的那份文件,成儒一头雾水的接了过来,却没有 印象有这么回事。
“嗯,爸的股份应该全留给哥哥,再加上妈妈的这百分之三十,哥哥就有公司的百 分之六十的股份了。我刚瞄了一张现在的股价,一股是一百二十七元,二百万股,嗯, 就是二亿八十一百万了。偌,这就全都交给哥哥吧!”从皮包裹拿出厚厚的一大叠股票 ,苏迪像拿卫生纸般地塞进成儒怀里。
没想到成儒却很酷地将那且价值连城约有价证券,全数又都推回苏迪手囊。
“不行,这是妈妈留给你的,我没有资格跟理由拿这些股票。”将领带松了松,成 儒面无表情的说道。
“为什么?”据了据唇,苏迪像看个怪物般盯著他。
“因为我继承了爸爸给我的公司,妈妈留下的股票,本来就应该给你的。”
“可是,我听明彦说公司……而且你又要付赡养费……”
“那些我会想办法应付。明彦这小子也太多嘴了一点!虽然我很缺钱,但我是绝不 会用你的钱的。”
“哥,你别逞强了,我们美国有句俗话说:“要整死一个男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杀 他,也不是把他打得半生不死,最好是跟他离婚,跟他拿赡养费!”如果你是怕我没钱 的话,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在美国的继父除了有比几个台北市大的牧场之外,德州有油 井、加州有花圃跟全国最大的温室蔬菜培植场,而我是他的独生女,他又非常疼我,所 以你不必担心这些了。”苏迪两手一摊,娓娓道来。
像只烦躁的熊般来回踱著步,成儒伸手搔著自己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不,苏迪,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我不会用妹妹的钱!”
“ㄟ,你怎么这么顽固啊?妹妹的钱就不是钱啊?况且这也是从爸妈那裹来的啊! ”跟成儒源自同一血统的崛强,使苏迪说著火气也拚命地往上冒。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那些钱看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买珠宝、皮草、跑车、房 子,或者干脆去环游世界,都可以,我绝不会收的!”
“不行,我刚好知道了你公司现在的状况不太好,所以,这些股份一定要给你!”
兄妹两个倔加拗,彼此气呼呼地盯著对方,就像两只即将扑向对方的斗鸡,相持不 下。
就在苏迪蓄势待发的想要展开一场舌战之际,很不巧成儒的大哥大一通接一通地响 个不停,令苏迪只能磨著牙地呆坐在一旁,空有满肚子的长篇大论,却又找不到机会插 队进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电话裹。
然后,成儒一面听著他的大哥大,一面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搞不清楚情况的苏迪在 见到窗外的成儒已钻进车子裹去时,这才如梦大醒,赤著脚跑到落地铝门外,对著外头 的成儒大吼——“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爱逞强的大笨蛋!”她将半个身子都采出了栏 杆,边说还边挥舞著双手。
“把身子缩回去,你这样太危险啦!”成儒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将大哥大往驾驶座 旁一扔,没好气地吼回去。
“我不管,这些东西本来就该给你的!”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啊,还是回美国去找个有钱的男人结婚去吧!有了这些嫁 妆,你的一生就会很平稳地走下去了。”看到苏迪那张牙舞爪的泼辣模样,成儒叹口气 地回车子裹去,心里暗自加了一句——没有这笔庞大的嫁妆,有哪个男人受得了她?供 养得起自幼生活优裕,比起妈妈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苏迪?
“什么?”苏迪一听更是火上添油,难不成哥哥以为我是那种物欲至上的人?
她一气之下,用尽丹田之气地大叫“江成儒!”
成儒讶异地一抬起头,便见到二楼的苏迪正对自己扮著鬼脸,是那种你我小时候都 玩过的把戏,中指推扁鼻子,食指勾住眼尾,小指扯裂嘴角的突兀画面。
“哥,你是个脑袋笨拙的大白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怪物,你最可恶! ”
在使尽吃奶气力吼过之后,苏迪元气尽失地跌坐在阳台上。注意列左邻右舍都对自 己和哥哥,投以怪异的眼光之后,苏迪恨恨地看著哥哥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嘟侬著竭 力保持有如皇后般尊贵的气质,面无表情地进屋去。
***
踩著油门的脚,在看到红灯时,自动地松了开来。想到刚刚苏迪所用的那些语词, 成儒忍不住失笑地抹抹脸。
这小妮子移居美国已经十七年了,她是打哪儿学到那些骂人的玩意儿?现在的苏迪 ,已不是十七年前拉著他的衣角,怯生生地跟进跟出的害羞小丫头了。当初妈妈是为了 想挽回她跟爸爸渐行渐远的婚姻,所以,才会在生成儒已十一年之后,又再次生下了苏 迪。
其实,我何尝不想跟妈妈妹妹一起生活呢?只是,因著我是将来要继承爸爸事业的 男孩子;再者,我也想留下来陪爸爸,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